重新認識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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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最純淨的心靈,讓整個世界駐足聆聽的聲音。

印度文明的奇葩,20世紀最卓越的心靈導師——克裡希那穆提

作者簡介:

克裡希那穆提一八九五年生於印度,十三歲時由「通神學會」領養。「通神學會」一直宣揚「世界導師」(world teacher)的再度降臨,並且認為他就是這個「世界導師」。他很快就成為堅強無畏、難以歸類的導師。他的言論和著作無法歸屬於哪一種宗教,既非東方也非西方,而是屬於全世界。

一九二九年的八月三日,克氏宣佈解散專為他設立的「世界明星社」,退還所有信徒的捐款,他發誓即使一無所有也不成立任何組織。因為真理不在任何人為組織中,而純屬個人了悟,一旦落入組織,人心就開始僵化、定形、軟弱、殘缺。他的另一項驚人宣佈是,他否定了所有過去的通靈經驗,認為一切心靈現象都是人類接受傳統暗示和過去習性的策動而投射的念相。從此,這位被選為「世界導師」的克裡希那穆提,才真正開始光華四射。 

 一九三九年二次大戰爆發,面對世界的動亂、人類的自相殘殺,克氏感到刺骨的哀傷以及更為超然冷靜的深思,他開始探索真正的教誨,要用最簡單而直接的語言帶領人們進入那種不可思議的境界。

這位慈悲與智慧化身的人類導師,窮其一生企圖帶領人們進入他所達到的境界,直到九十歲去世前都還在不停奔波。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六日晚九點整,克裡希那穆提不可思議的一生結束了。他留下來的六十冊以上的著作,全是從空性流露的演講集和講話集,目前已經譯成了47種語言出版。在歐美、印度及澳洲也都有推動他志業的基金會和學校。他們一直強調克氏教誨的重點:人人皆有能力靠自己進入自由的了悟領域,而所謂的真相、真理或道,都指向同一境界。 

克裡希那穆提,這位被譽為歷史上旅行次數最多,晤面人數最多的世界導師,不喜歡被人們稱為「大師」。他雖然備受近代歐美知識分子的尊崇,然而真正體悟他教誨的人,至今寥寥無幾。

重新認識你自己

目錄:

第一章  沒有任何嚮導

     你不能依賴任何人,事實上並沒有嚮導,沒有老師,也沒有權威,只有靠你自己——你和他人,以及你和世界的關係——除此以外,一無所持。

第二章  認識自我

    如果我們能時時刻刻都在學習,從觀察、聆聽、注視和行動中學習,那麼你會發現,學習是不斷進展,永無過去。

第三章  覺察力

   只有先具備了關懷之心才能全神貫注。換句話說,你必須由衷地想去瞭解一件事物,才會付出全部的心力去覺察它。

第四章  什麼是快感

   喜悅不是想出來的,而是當下直接的感受,你一去想它,它立刻轉為快感。所謂「活在當下」,就是在剎那間領會其中的美及喜悅,而不眷戀它所帶來的快感。

第五章  告別恐懼

    我們現在必須要問自己:人心可不可能完全地、徹底地存活於當下?只有在這種心智狀態下,恐懼才無從生起。若想深入瞭解這種狀態,就必須先瞭解念頭、記憶及時間的結構才行。

第六章  暴力與憤怒

    我們要瞭解的是暴力這個實際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一種概念 罷了,因為它確實存在於人性中。我既然身為人類,就必須徹底坦誠,不怕面對自己的弱點,必須對自己開誠佈公,準備追根究底,絕不中途停止。

第七章  人際衝突的真相

    總想和某人或與理想中的自己一樣,是形成矛盾、困惑與衝突的主因之一。一個困惑的心,不論做任何事、在任何一種層次上,都是一團混亂的。

第八章  與真實的自我相處

    如果你不再隸屬於任何家族、國家、文化或特定的一洲,你就會有一種局外人的超脫感。如果一個人能如此徹底獨處,就能產生赤子之心,也只有赤子之心才能使人從悲傷中解脫。

第九章  時間與煩惱

    我們總以為自己將來會有所改變,我們內心所嚮往的和諧境界也會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地實現。事實上,時間並不會帶來任何的和諧或者平安,我們必須停止這種漸進的想法。這意味著使我們平安的明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們必須在當下這一刻找到和諧。

第十章  懂得愛

   如果有了愛與美,不論你做什麼都是對的,都會帶來秩序與和諧。只要你知道如何去愛,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你就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第十一章  時空隔閡

    只有當你忘我時,偶爾會有短暫的體會。只要有個中心點在週遭製造時空的間隙,愛與美就無法存在;反之,如果中心點與外圍一併消失,愛就出現了。

第十二章  觀察者與被觀察者

   觀察者如果突然了悟他所應付的這種被動反應所產生的問題原來就是他自己,那麼他和那些意象之間的衝突就消失了。

第十三章  思想的起源

   我們一向把觀念和行動分開,觀念永遠屬於過去,而行動卻屬於現在,生活也是屬於現在的。只因為我們害怕面對生活,因此,陳舊的觀念才對我們變得如此重要。

第十四章  昨日的重擔

    你必須每天都能死於一切已知的創傷、榮辱以及自製的意象和所有的經驗,你才能從已知中解脫。每天都大死一番,腦細胞才會變得清新、年輕而單純。

第十五章  冥想

   冥想是用所有的注意力,整體而非局部地覺察每一件事,沒有任何人能教人如何這般全神貫注。冥想也許可以算是生活中最偉大的藝術了,沒有人可以從別人那裡學會它,它的美也就在於此。其中毫無技巧可言,因此也就產生不了權威。

第十六章  徹底革新

    任何有意義的運動或影響深遠的行動,都必須從我們每一個人開始。

正文:

第一章  沒有任何嚮導

    多少世紀以來,人類就不斷設法超越自己,超越物質世界的幸福,嚮往所謂的真理、上帝或實相那種無限的境界,或不受環境、思想及人類的墮落所影響的存在。

    人時常會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生命到底有沒有任何意義?觸目所及儘是殘殺、暴亂、戰爭,連宗教、意識形態和國家都在不斷分裂中。面對一片混亂的生命景象,人類不能不沮喪地捫心自問:我該怎麼辦?所謂的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類到底有沒有出路?

    遍尋不著那冠以千名的無名本體,只得另謀出路,培養自己對救主或某種理想的信念,而這份信念遲早也會醞釀成暴力。

    我們在所謂的「人生」這個永無安寧的戰場上,根據自己成長的社會背景,不論是專制社會或所謂的自由社會,訂下行為的規範。這些規範也許是印度教的,也許是基督教的,我們一概接受它們作為我們的傳統。我們期待某些人告訴我們是非善惡的標準,然後恪守力遵,我們的言行思想因而變得機械呆板,時常不假思索便自動反應。這些現象在我們身上都是顯而易見的。

    多少世紀以來,我們被我們的老師、尊長、書本和聖人用湯匙喂大。我們總是說:「請告訴我,那高原、深山及大地的背後是什麼?」我們總是滿足於他人的描繪,這表示我們其實是活在別人的言論中,活得既膚淺又空虛,因此我們充其量只是「二手貨」人類。我們活在別人口中的世界,不是受制於自己的個性和傾向,便是受制於外在的情況和環境,因此我們只是環境的產物,我們不再新鮮,我們從沒有為自己發現過什麼東西,我們心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原創的、清新的和明澈的。

    在宗教發展史上,我們不斷聽到宗教家的保證——只要舉行某些儀式、誦念某些禱詞或咒語、認同某些形式、壓制慾念、控制思想、昇華我們的熱情、限制口腹之慾、疏導性慾等,身心飽受這些磨練以後,就能在這渺小的生命之後,覓得某項至寶。這正是上百萬宗教人士世世代代所行之道。有些人退隱於沙漠或山洞之中隱修,有些人托著缽一村一鎮地乞食流浪,另外有些人則群居一處組成修道院,強迫自己的心智臣服於某種既定的模式。但是一顆受盡折磨而四分五裂的心,一個只想逃離一切干擾的心,它既捨棄了外在世界的一切,又被規範及服從磨得遲鈍不堪,這顆心就算花再長的時間尋找,找到的也只是一個被自己扭曲之後的東西。

   在這焦慮不安、充滿罪惡、恐懼及競爭的生存領域背後,如果我們還想探索究竟有沒有其他的境界,就必須徹底改變方式。傳統的方式是由外圍向內包抄,通過時間、修煉和壓離,逐漸才能開花結果,才能培育出內在的美及愛。然而事實上,這種方式反而使人變得更加狹隘、瑣碎而低劣,就像剝春筍般一片一片往內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明天,也許下輩子才能看到結果。等到這個人終於搗入核心,才發現那裡空無一物,只因為那顆心早已被磨得無能、遲鈍而又麻痺了。

    既然如此,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直接從核心爆發出來?

    這個世界一向習慣遵守傳統的途徑,我們不假思索地追隨別人所擔保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生活。我們大多數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制政體,內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威或專斷,允許它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因此,如果我們開始全盤拒絕,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在實際行動上拒絕所有的宗教權威,所有的禮法、儀軌和信條,我們立刻會發現自己陷入孤立狀態,與整個社會為敵,而不再是受人尊敬的高尚人士了。人們只要一涉及面子問題,就不可能接近那無限的、不可臆測的實相了。

    你一旦開始主動否決那絕對錯誤的傳統途徑,你就上路了。如果你的否決只是被動的反應,你就陷入了另一種模式的陷阱中。如果你只是在思想上告訴自己:這種否決的說法不錯,卻不付諸行動,你也不會有任何進展。但是如果你否決它,是因為你智慧清明,身心自由而無懼,並認清了它的愚蠢和不成熟,雖然如此,你仍然會面臨內在和外在的困擾與不安,不過你畢竟跳出了「面子」的陷阱。人生的第一課就是不再追尋。只要一有追尋的念頭,你就淪入了櫥窗瀏覽的行列了。

    究竟有沒有上帝、真理或某種超越的存在(不論你如何稱呼它)這問題是無法從書本、神職人員、哲學家或救世主那兒尋得答案的。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可以為你解答這個問題,因此你必須先認識你自己。由於完全不認識你自己,人格才不成熟,所以認識自己便是智慧的開端。

    那麼,你自己,這個身為人的你究竟是什麼?我認為,人及個人兩者是有差別的。「個人」只是局部的存在,他存在於某個國家,屬於某種文化、社會及宗教。「人」卻不是局部的,而是普世性的存在。一個在廣大的生命領域中,如果只把自己局限在某個小角落,他就和整體脫節了。因此,我們應該謹記在心,我們是在討論整體而非局部,因為只有在整體之內,局部才能找到歸屬。相反,在局部之內,個人是找不到歸屬的。所謂的「個人」只不過是個受限、不幸而又飽經挫折的渺小生命,他對自己所信奉的神祇及傳統已經心滿意足;但是身為一個「人」,他關懷的卻是整體人類的福祉、不幸和困惑。

    我們人類在百萬年的歷史裡,一直都在貪婪、嫉妒、仇恨、焦慮和絕望中打轉,雖然偶爾迸發出了一點歡樂和深情。我們是仇恨、恐懼及溫柔的奇異混種,我們同時兼具了殘暴及和平的特質。外表上,我們已經從牛車進步到飛機;在心理上,個人並未改變多少,而就是這群「個人」創造出了今日的社會結構。外在的社會結構,就是人際關係心理結構的成果,而個人則是整體人類的經驗、知識和行為的總結。每一個人都是過去歷史的庫存,因此個人就是整體人類。人類的歷史就寫在我們身上。

    生活在這充滿競爭的文化背景下,你總是活在權勢、地位、名望、成就及其他種種的慾念之中,好好觀察你的內心以及週遭的一切,觀察你引以為傲的成就以及你稱之為人生的整個範疇,在每一種形式的關係中都充滿著鬥爭,不斷滋長著仇恨、敵意、殘暴和永無止境的戰爭。

    這種人生是我們都很熟悉的,因為不瞭解這巨大的生存競爭,我們自然會恐懼不安,於是就想盡辦法逃避它。我們也害怕不可知的事物,害怕死亡,害怕 吉凶難卜的未來。我們既怕已知的,也怕未知的,這就是我們的例行生活,裡面沒有出路。於是各種形式的哲學和神學應運而生,然而這一切充其量只不過是逃避現實的方法。

    戰爭、革命、改造、法律、意識形態都只能帶來外在的改變,卻絲毫不能改變人類和社會的本質。活在這恐怖醜陋的世界中,我們不能不問:這種建立在競爭、暴力及恐懼之上的社會,到底有沒有轉機?如果我們撇開理論,不談理想,而只是實事求是地活著,讓我們的心變得清新無邪,那麼是否能創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我想,作為人類的一員,不論生活在世上哪一個角落或屬於哪一種文化,都必須為當前的世界情勢負起完全的責任。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此共識,新世界才有誕生的可能。

    我們每一個人對於每一場戰爭都有責任,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侵略性、我們的自私自利、我們的宗教信仰、偏見和理想,都促成了分裂。而且我們每天都在不斷地助長社會的鬥爭、分歧、醜惡、殘暴和貪婪,因此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混亂和不幸都有一份責任。除非我們能夠明白這一點,就像明白自己正在挨餓和受苦一樣,我們才會開始採取行動。

    要創造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個人到底能做什麼呢?或者,你和我到底能做什麼?這是一個相當嚴肅到的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可以效力的地方?我們能做什麼?有人能為我們指出方向嗎?確實有些人已經告訴過我們了,就是那些所謂的宗教領袖們,大家都認定他們更瞭解這些問題,因此情願被他們捏拿塑造成一個新的模子,結果卻沒有多大的改變,於是飽學之士又教給我們另一套方法,其效果也不彰。

    我們常聽人說,所有的道路都通向真理,你走印度教的路,他走基督教的路,最後他們都會相遇於同一座門前。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現這種說法顯然是不合理的。其實真理根本是無路可循的,而它的美也就在於此,因為它是活生生的。一個死的東西才是有路可循的,因為它是靜止不動的。但是如果你知道真理是活的,互動的,不駐留的,既不在佛寺、教堂裡,也沒有任何宗教、上師或哲人能領你到那兒去,那時你才會明白,這活生生的東西就是你的本來面目——你的憤怒、你的殘忍、你的凶暴、絕望、痛苦和悲傷。能認清這些就是真理。只有學會如何去觀察生活中的這些真相,你才可能瞭解真理。你是無法透過空想、文字障、期望或恐懼而得到它的。

    因此,你不能依賴任何人,事實上並沒有嚮導,沒有老師,也沒有權威,只有靠你自己——你和他人,以及你和世界的關係——除此之外,一無所持。你一旦瞭解了這個真相,很可能產生兩種後果,一是因絕望而生出玩世不恭的犬儒心態,二是從面對現實中認清:沒有任何人,而只有你才能為這個世界、為自己、為自己的想法、感覺、行為負起全責,然後所有的自憐才會消失。通常我們總是怪罪別人,這其實只是另一種自憐的形式罷了。

    那麼,在沒有任何外界的影響、沒有信念,也沒有被懲罰的恐懼之下,我們能不能從自己的本質和內心裡產生突變?我們可能改變我們的殘暴、好強、焦躁、恐懼、貪婪、嫉妒以及構成今日社會的所有劣根性嗎?

    我應該在此先聲明清楚,我並不是在稱述哲學或神學的觀念,所有的觀念對我而言,都是極其愚蠢的。人生哲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觀察日常生活中確實在發生的事,不論是內在的或外在的。如果你仔細觀察和檢查眼前所發生的種種,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建立在理念上的,而理念並不能涵蓋整個存在的領域,眼前只是其中的一個局部罷了,不論我們如何靈巧地把它們湊合在一塊兒,不論多麼古老、多麼傳統,它們仍然是存在的一小部分,而我們必須面對的卻是生活的整個領域。如果我們再仔細觀察,我們就會開始明白,其實過程並沒有內外之分,只有一個過程,那就是整體性的發展過程。內心的活動表現於外,而外在的反應又源自於內心。對我而言,能有這種觀察力,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如果我們懂得如何觀察,所有的事都能一目瞭然,而觀察並不需要哲學或上師的指導,你只要看就對了。

    你能看得出這整個情況嗎?不是嘴上說說罷了,而是真正地看到。你能順其自然地改變自己嗎?這才是問題所在。

    人能否徹底從精神上改變自己?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說法會作何反應?也許你會說:「我並不想要改變!」許多人確無此意,尤其是那些在社會地位以及經濟上相當安穩的人,或是堅持某些教條,已經接受自己的現狀,只準備做些小小修正的人,因此上述這番話並非針對他們而說的。也許你會委婉地推辭說:「那太難了,對我可能不適用。」那麼你已經畫地自限了,你不再追根究底,我們這番談話便可到此結束了。也許你們中間有另一群人會說:「我已經知道我的內心需要一番徹底的改變,但是我該怎麼辦?請你為我指出一條路。」如果你這麼說,這表示你所關心的並非「改變」這件事,你並不想徹底革新,你只想尋求一種能帶來改變的方法或制度罷了。

    如果我真的愚蠢到給你一套制度,而也愚蠢到全盤接受的地步,那麼就仍然在模仿、順從與接受,在自己的內心樹立另一個權威。這個權威和你之間又會再發生衝突,因為你覺得必須按照權威所說的去做種種事情,卻又感到力不從心,你自己獨特的個性、氣質及內在的壓力,不斷與你認為應該服從的那套理論互相衝突,因而產生了矛盾。於是你陷入了兩面的生活,一面是制度告訴你該做的事,另一面則是你每日的實際生活。其實,你之為你才是真實的,而不是那意識形態,但是你如果向它臣服了,你就不得不壓抑自己。如果你老是按照他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你就永遠停留在做「二手貨」的人。

    「我願意改變,告訴我該怎麼做?」這話聽起來非常熱忱認真,其實不然。事實上,他正在期待一個可靠的權威為自己帶來內在的秩序。但是外在的權威真能帶給人內在的秩序嗎?實際上,從外在強制下得到的秩序,反而助長了內在的不安。這個事實並不難理解,但是你能否把它應用在生活上,使你的心不再投射任何權威,不論這個權威是書籍、老師、丈夫、妻子、父母、朋友或社團。我們一直都在某種假定的模式下運作,而這個模式就變成了意識形態和權威。如果你能識破「我該怎麼做」這個問題背後想建立的一個新的權威,你就徹底結束了你與權威之間的瓜葛。

    讓我再講得明白一點。假設我已經從生命的深處看到了改變的必要,而且也不能再依賴任何傳統的途徑,因為傳統使人懶散、被動和臣服,我又不可能找人來幫我改變,即使是老師、上帝、信仰、理念等外來的壓力或影響都無能為力,那麼,接下來呢?

    首先,你能不能拒絕所有的權威?如果你能辦得到,就表示你已經不再恐懼。然後又會如何呢?如果你拒絕那些已經在你心中存在好幾個世代的傳統謬誤,如果你拋棄所有的包袱,然後會怎麼樣?你自然會感到有更多的能量釋放出來,你會發現自己有更多的能力、動力和更大的熱情及活力。如果你沒有這些感覺,那表示你還沒有扔掉那些包袱,還沒有丟掉那死氣沉沉的權威。

    你一旦將其拋諸腦後而重獲生命力,就不會再有任何恐懼了。你即不怕犯錯,也不懼於是是非非,這份活力的本身,豈不是最大的突變?我們如果想見到真相就必須具有無窮的生命力,但是內心的恐懼卻把這股活力消耗了。如果我們能將各種形式的恐懼拋諸腦後而重獲生命力,那麼這股力量的本身就能帶來內在的突變,你甚至根本不必再費任何力氣了。

    因此你只有靠自己了,真正有意革新的人必定會面臨此種情境。當你不再向任何人、物求助時,你就有了主動發現的自由。何處有自由,何處就有活力。在真正的自由中,是不可能產生錯誤的。自由和反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自由之中,沒有所謂的對或錯。如果你真的自由了,你的行動就是由存在的核心出發的,因此無憂無懼;只有無懼,才能勇敢地愛;有愛就能隨心所欲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認識自己,但不是根據我或其他分析家、哲學家的觀點。如果我們還是根據別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那麼所認識的就只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因此我們應該認識的就是自己的真相。

    認清了我們無法依賴外在的權威來改造自己的心理結構之後,我們還得面臨更大的考驗,那就是我們必須摒棄自己內心的權威,那些由自己的經驗所累積的意見、知識、觀念及理想。昨天的經驗教你一些事情,所教的就成了新的權威;昨天才建立的權威和流傳千年的傳統是同樣具有破壞性的。要瞭解我們自己,不需要任何昨日的成千年以前的權威,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永遠在變動、流動而永不止息的。如果我們透過昨天已死的經驗來看自己,我們就看不見那活生生的進展,以及那些活動的美和本質了。

    只有死於昨日種種,才能使你從內在以及外在的所有權威中解脫,你的心才能時時年輕、新鮮、天真無邪、充滿熱情活力。只有處在這種心境中,人才能觀察和學習。要達到這種境界,你需要極大的覺察力,需要對自己內心活動的覺察力。你只是覺察不去糾正,也不指示它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因為你一糾正它,便樹立了另一個權威及督察。

    現在讓我們一塊來檢視自己,這並不意味當你閱讀時有一個人在旁邊解說,也不是要你同意或不同意他的解說,而是要一起進入心靈最隱秘的一角去探索。要進行這項旅行,最好輕裝上路,千萬別攜帶我們搜集了兩千年的家當——那些觀點、偏見、結論等的包袱。請忘卻你對自己的認識,也放下你對自己的看法,我們要好似一無所知地開始。

    昨天還是暴雨傾盆,此刻已經雨過天晴了。今天又是嶄新的一天,讓我們迎接它,把它視為僅有的一天。讓我們擺脫昨日的記憶,步上新的旅程,開始真的去認識自己。

    

第二章  認識自我

    如果你認為認識自己是很重要的事,理由是因為我或某人如此告訴你,那麼我們之間的溝通就到此結束了。如果我們彼此都同意——徹底認識自己是生死攸關的事,那麼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截然不同了。然後我們就能喜悅地、謹慎而明智地一塊兒從事生命的探索。

    我不要求你對我有信心,也不會自命權威,更無意傳授給你任何通往實相的新哲學、新理念或新途徑。除了面對真相之外,沒有任何通往實相的路。所有的權威,尤其是思想及領悟方面的權威,可能是最具毀滅性、最邪惡的。領導者會糟蹋了追隨者,追隨者也會毀了領導者。你必須成為自己的導師和自己的徒弟。凡是人們視為必然而重要的事,你都該提出質疑。

    如果你不打算跟隨任何導師,你會感到孤獨,那麼就讓自己孤獨吧!你為什麼害怕孤單呢?只因為你必須面對自己的真相,而你會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空虛、遲鈍、愚蠢、醜陋、內疚和焦慮不安,一個微不足道的「二手貨」。就面對這個真相吧!注視著它,不要逃避你一想逃避,恐懼就趁虛而入了。

    自我探索並不是將自我從世界中孤立出來的病態表現,世上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一樣陷在類似的日常問題中,因此探索自我絲毫不會使我們變得神經質,因為個人與人類本來就是同一回事,我按照自我的模式創造了這個世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因此不要讓自己迷失在這局部及整體的爭論中。

    我必須覺察自我的整個領域,他就是個人及社會的意識,只有當這顆心凌駕於個人及社會集體意識之上,我才能成為自我的不滅明光。

    然而,我們要從何處開始認識自己?譬如我現在坐在這裡,我該如何認識自己、觀察自己,看看自己的內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事實上,生活完全是由關係構成的,我只能在關係的網絡中觀察自己,坐在一個角落裡冥想是無濟於事的。我無法獨自生存,我只能活在與外在人、事及概念的關係之中,因此觀察我與外在人、事及內心種種活動的關係,我才開始認識自己。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瞭解,都只是抽像思考罷了。「我」並不是一個抽像的存在,「我」無法透過抽像思考來認識自己,「我」必須在我的具體存在中,認出我之為我,而非理想的我。

    

    認識並不是智性活動。汲取認識自己的知識和認識自己是兩回事,因為你所累積的有關自己的知識,都是基於過去的往事,而沉溺於往事的心時常是失意與哀傷的。認識自己和學習語言或科技完全不同,後者必須累積知識,記住一切,因為你不可能凡事從頭證明起;然而,從心理層面來認識自己,所面對的卻是目前的你,知識則屬於過去。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活在過去,而且對於活在過去已經感到滿足了,知識對我們才變得那麼重要,我們也因此而崇拜那些博學、聰慧、精明的人。如果我們能時時刻刻都在學習,從觀察、聆聽、注視和行動中學習,那麼你會發現,學習是不斷進展,永無過去。

    如果你說你要慢慢地學習認識自己,一點一滴地累積,這表示你並不在認識目前的你,你只是在累積有關自己的知識罷了。學習的本身需要一顆極其敏銳的心,如果你任憑過去的觀念駕奴現在,你就根本敏銳不起來,你的心智也不可能迅捷、柔軟、機警。我們大多數人連身體都不夠敏感,我們飲食過量,我們不注意營養的均衡,我們煙酒無忌,因此身體變得粗糙而遲鈍,我們這個有機體的注意力也減弱了。如果這個有機體的本身都如此遲鈍沉重,心智怎能保持敏感清澈?也許我們對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事很敏感,但是要對生命涉及的一切都完全敏感,就不能把這個有機體和它的精神層面分開,因為那是整體性的活動。

    要瞭解一樣東西,你就必須活在其中,你必須觀察它,認識它的所有內涵、本質、結構以及它的活動。你曾經試過與自己相處嗎?如果已經試過,你就會發現你並不是靜止的,而是活生生的存在,要想跟這麼鮮活的生命相處,你的心智也必須鮮活起來。禁錮於自己的看法、判斷及價值觀念的心,是無法鮮活起來的。

    你必須具備自由的 心智,才能觀察自己的心和整個生命的活動,你的心必須中立於所有的贊成與不贊成以及所有的論點之外,只是純然想要瞭解真相。這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因為我們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看、去聽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我們不懂得欣賞小河的美,也不懂得聆聽樹間習習的薰風一樣。

    我們一開始怪罪或批判他人,就表示我們無法看清真相了。如果我們的心老是嘮叨不休,我們也看不見真相了,所見到的只是內心投射出來的影像罷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想像的或理想的自我,就是那個自我形象徹底蒙蔽了我們的真面目。

    世上最難的事之一,就是單純地去看一件事。我們的心智太過於複雜,早已失去了單純的特質。我所指的並不是聖人所教化的那種節衣縮食,譬如腰間只圍一塊布,或為了打破記錄而斷食的那一類不成熟的無聊舉動。我所指的是那種毫無恐懼、直截了當地看一件事的單純。我們要毫不扭曲地看自己的真相,我們說謊時,就承認自己在說謊,既不掩飾,也不逃避。

    同時,我們還需要相當程度的謙卑才能認識自己。如果你一開始就說「我已經瞭解我自己了」,你的自我學習便到此為止;或者你說「我不過是一堆記憶、觀念、經驗及傳統的組合,還有什麼好學的」,這表明你仍然是在停止認識自己。只要你有完成的心,便失去了那份純樸及謙卑的氣質。你一旦下了結論或用知識來評斷,你就已經蓋棺定論了,因為你正在以老舊的歷史來詮釋每件活生生的事物。如果你沒有立足點,不堅持某種定論,也沒有想要完成什麼的心,你才能擁有去看、去完成的自由。以自由的心去看,一切都是新的。一個過於自信的人,已經和死人無異。

    我們的心智由出生到死亡,一直在不斷地接受某種文化的定型,然後形成一個狹隘的自我。多少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受到國籍、階級、類型、傳統、宗教、語言、教育、文化、藝術、風俗習慣及各種政治宣傳、經濟壓力、所吃食物、所處的氣候、家庭、朋友、經驗等種種事物的影響,因此我們對每一種困境的反應都已經受到限制了,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才能自由地觀察和學習呢?

    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這是你應該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而不是急著問要如何從局限中解脫出來。如果你懷著「我必須解脫」之心,你也許永遠都無法解脫,因為你可能又陷入另外一種形式的限制。因此,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望著一棵樹說:「這是橡樹」、「那是菩提樹」,這些植物學的常識已經夾在你和大樹之間,而限制你真正地看到它。你想接近一棵樹,必須用手去觸摸它,因為文字並不能幫你觸摸到它。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正在受限制?什麼東西能告訴你?什麼東西能告訴你「你餓了」?(不是推測,而是真的餓了。)同理,你如何才能發現自己真的被限制住了?難道不是從你對問題及挑戰的反應看出來的嗎?你是在自己的局限下,對每一個外來的挑戰產生反應的,如果你的限制不當,所做的反應也會不當。

    當你逐漸覺察到它的存在時,這些種族、宗教及文化的限制,是否會帶給你一種禁錮之感?讓我們試取一種限制為例,譬如國家,嚴肅地、徹底地審視它,看看你的反應是喜樂還是一種反感?如果是一種反感,你想不想突破這所有的限制?如果你對這些限制十分滿意,你自然不會有所行動;但如果你對它並不滿意,你就會發現你的每一個行為都受到它的影響,因此你就永遠和死人一起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只有當你生活中的快樂中斷了,或是想要逃避痛苦時,你才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局限。如果你們夫妻恩愛,你們有一個很漂亮的家,乖巧的孩子和充裕的財產,身邊的一切儘是快樂圓滿,你就絲毫不會覺察到自己的限制。然而一旦起了波瀾,你的妻子開始注意別的男人,你損失了財產或受到戰爭、痛苦、焦慮的威脅,那時你就會發現你的有限,你一旦開始和外在的干擾抗爭或護衛自己免於內憂外患,你才知道自己是受限制的。我們大部分人不論在外表上或內心深處,幾乎隨時隨地都處在被干擾的狀態,這種波動不安就暗示著自己的局限。如同家裡的寵物一樣,你愛撫它,它的反應就十分友善;一旦遭到敵對,它凶殘的本性就暴露了出來。

    我們隨時都被外在的生活、政治、經濟所干擾,也隨時都處在內心的恐懼、殘暴和哀傷中,看到這些情況,我們才明白自己的局限有多麼嚴重。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辦?是否像大部分人一樣接受它,然後得過且過?這就好比對於自己長期的背痛,是否只有習以為常一種辦法了?

    我們大家都有逆來順受,然後怪罪於外境的傾向。「如果外在情況不是那麼糟,我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或者我們會說:「只要給我機會,我就能完成自己的意願。」或說:「我是被不公平的環境壓垮的。」我們總認為是別人、外在環境或是經濟情況造成了我們內在的波動不安。

    如果一個人習慣於波動不安,那表示這個人的心已經遲鈍了,就好比一個人對身旁的美景視若無睹般。如果我們變得冷漠、頑強和無情,我們的心也會愈來愈遲鈍。但如果無法習以為常,就會想盡辦法逃避,例如服用迷幻藥、參加政治團體去怒吼示威、看一場球賽、拜訪寺廟或教堂,或者找些其他的娛樂。

    為什麼我們總想逃避現實?譬如我們怕死,於是發明各種學說、希望、信仰來遮掩死亡的事實,然後死亡的事實並未因此而消失。要想認清事實,我們就必須正視它,而不能逃避。我們大多數的人既怕活也怕死,我們擔心家庭,擔心留言,害怕失去工作保障等數不清的事實。我們不只怕這怕那,我們根本就活在恐懼之中,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然而,為什麼我們就是不能面對這個事實?

    你必須正視當下,才能面對事實,如果你不斷逃避當下,不容許它出現在眼前,你怎麼能面對它?就是因為我們早已栽培了各種逃避的網絡,因此我們就永遠陷在逃避中了。

    

    如果你能稍微認真、敏感一點,你將不只覺察到自我受限制的情況,還能體會到它所帶來的危機、暴力及仇恨。假如你看到了自我受限制的危機,為什麼不採取行動?是否因為你太懶了,提不起勁來?可是,如果你的前方有一條蛇,或是你走到了懸崖邊,或是你將被火燒到了,你難道不會馬上採取行動嗎?假如你看到自己受限制時所帶來的危機,為何不採取行動?你眼見民族主義將危害到你個人的安全,你會不作出任何反應嗎?

    答案是你根本沒看出來。也許通過理性分析,你知道民族主義遲早會導向自我滅亡,但其中毫無感情上的了悟。惟有把感情投入,你才會有活力。

    假如你是在智性的層次理解到受限所帶來的危機,你絕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因為理念及行動兩者是互相衝突的,因而消弱了你的能量。只有當你視自己的受限制像是如臨深淵的切身危機時,你才會付諸行動。因此,了悟就是行動。

我們大多數人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走完了一生,只照著成長的環境教給我們的那一套,不假思索地反應著,而這些反應只會製造更多的束縛和限制。你必須全神貫注於自己受限制的情況,才能從過去的歷史中完全解脫,而那些束縛和限制才會自然從你身上消失。

第三章  覺察力

    只有當你覺察到自己的限制時,你才會明白自己所有層面的意識。意念的活動和各種的互動關係,都包含在意識的完整領域裡,其中包括所有的動機、意圖、慾望、享樂、恐懼、靈感、渴望、期待、哀傷和快樂,但是我們卻把它劃分為活躍的和潛伏的上、下兩種層面;也就是說,白天的思想、感覺和活動是屬於表層的,而所謂的潛意識,那個我們不熟悉的部分,則通過某些暗示、直覺和夢境來表述自己。

    我們大部分人的人生只佔據了意識的一個小角落,而其餘的被我們稱為潛意識的領域,裡面充滿了各種動機、恐懼和種族遺留下來的特質,這些我們連如何進入都還不知道。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潛意識這個領域?這個字眼被我們用得太隨便了,這類精神分析和心理學的特殊用語,充斥著我們日常使用的語言,而我們毫無質疑就接受了。但是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的存在?我們為什麼要把它看得那麼重要?對我來說,它和顯意識的心智一樣的瑣碎、愚蠢、狹窄、頑固、受限、焦慮和俗氣。

    因此,我們有沒有可能徹底地覺察意識的完整領域,而不只是一部分、一個片段而已。如果你能覺察整體,就能隨時隨地全神貫注地行動,這才是關鍵所在。如果你能完全清醒地專注於整個意識層面,那麼內心就不再有摩擦了。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思想、感覺及行動的整體意識分為兩種不同的層面,內心就開始產生摩擦。

    我們時常活得支離破碎,在辦公室是一種面貌,回到家則是另一副嘴臉。口中時常談著民主,心中卻十分獨裁。平常高唱愛人如己,一旦有了利害競爭,就一心想把對方置於絕境。你某一部分的看法和作風跟另一部分好似各自為政,你可曾注意過這種自我的分裂?如果大腦本身都將思想及行為分別處理,它怎麼能體悟出完整的意識領域?因此我們不能不問:人究竟能否看到完整的意識領域,然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如果你想認識自我的整體結構及其不可思議的複雜性,你可能會試著一步步、一層層地去挖掘檢視每個思想、感覺及動機。可能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時間,你都會陷入自我分析的過程而難以自拔。你如果接受時間為認識自己的一種因素,就無法避免各種曲解及偏見,只因自我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存有,它永遠在變動、生活、掙扎、欲求及否定之中,再加上壓力和緊張以及各種不同的影響力,於是你不難發現,這絕不是觀察自己的好方法。想要認識自己,只有在每一個當下整體地審視,而不受時間的限制。只要你的心不再支離破碎,你就能看見整個「自我」。你所見到的這個整體就是真相。

    然而,你做得到嗎?我們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因為我們從未如此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也從未好好地正視過自己,從來沒有!我們怪罪他人,我們強辯,我們不敢面對自己。如果你想對自己一目瞭然,就得全神貫注,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每一根神經,都專注到忘我的地步,那麼恐懼和矛盾就根本沒有機會存在,因此衝突也就沒有了。

    全觀(attention)和專注(concentration)是不一樣的。後者是排他的,而前者是整體性的覺察,它能包容一切。我們大多數人好像都沒什麼覺察力,不但對自我缺少覺察力,就是對環境、色彩、人、樹、雲朵、河流,都變得麻木不仁。也許是因為我們太關心自己了,關心自己的一些瑣碎的小問題、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快樂、欲求和野心,以至於完全無法客觀地覺察了。偏偏我們卻又喜歡高談闊論這種覺察力。

    有一回,我乘車在印度旅行,由一位司機駕車,我坐在他旁邊,三位先生則在後座熱切地討論「覺察」的問題,還不斷問我的意見。不幸的是,那時司機分了一下神,車子輾過一頭山羊,三位先生仍然在討論覺察力,絲毫沒有覺察我們碾死了一隻羊。我問這三位致力於「覺察」的先生有沒有注意到剛才所發生的事,他們居然感到驚訝萬分。

    我們大多數人都差不多,對於外在或內心的事物時常渾然不知。我們必須付出全部的注意力,才能看到鳥兒、蒼蠅或樹葉的美,也才能認識一個極其複雜的人。然而,只有先具備了關懷之心才能全神貫注。換句話說,你必須由衷地想去瞭解一件事物,才會付出全部的心力去覺察它。

    如此的覺察,好比與一條蛇同居,你自然會注意到它的每個動作,它所發出的每個輕微的聲響,都會令你心生警覺。這種全觀的狀態就能激發所有的能量,在這份覺察之下,你的自我整體就會在剎那間顯露出來。

    不論你已經多麼深入地觀察自己,你還能不斷地深入其中。此地所用的「深」字,並沒有高下之分。我們的思想常愛比較,深與淺、快樂與不快樂,我們老是在衡量比較。到底我們的內心有沒有所謂的深刻及膚淺的不同境界?如果我說「我的心很膚淺、卑微、狹隘、有限」,我是如何得知的?只因為我把我的心與你那聰明、能幹、理解力強而又機警的心做了一番比較。如果不比較,我會認出我的渺小嗎?如果我餓了,我不會把今天的飢餓和昨天的飢餓相比,昨天的飢餓早已變成一個觀念和記憶了。

    如果我一天到晚拿自己和你相比,努力模仿你的長處,那麼我就否定了我之為我,因此我就是在製造一個假象。任何形式的比較,都會導致幻覺及痛苦,而且愈陷愈深、難以自拔。我們或者分析自己,想一點一滴地增加對自己的認識,或者不斷強迫自己向某種境界,某個救主或觀念等外在的存在認同......這種種努力,不外是勉強自己順從外在的權威罷了,因而帶來更大的掙扎。

    如果我能親眼識破其中的原委,我就已經從這種束縛中解脫了。我的心不再向外尋求,這就是關鍵所在。然而我的心不再摸索、尋找和質疑,這並不表示我的心已經滿足現狀了,只是不再製造任何假象罷了。這樣的心才能朝向完全不同的次元邁進。這樣的心才能朝向完全不同的次元邁進。我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痛苦、快感及恐懼,它們限制了我們的心智及其本質。只要這些痛苦、快感及恐懼消失了(這並不表示你再也不感到喜悅,喜悅與快感是兩回事),心智就能在截然不同的次元中運作,那兒既無衝突,也沒有相對性。

    在語言上,我們只能說到此為止,以後的境界是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的,因為文字並不是那東西本身。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在描述解釋,可是沒有任何語言文字可以為我們開啟那扇門。

    若想開啟那扇門,我們必須每天都保持全觀而且充滿覺察力,覺察自己的每一個思想和言行。如果以清理房間為例,使房間整潔有序,從某種角度來看是很重要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能一點也不重要。房間的整潔有序確實有必要,但並不能為你打開門窗。為你打開門窗的,絕不是你的意志力和慾望,「那個東西」是邀請不來的。你所能做的,只是保持整潔而已,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任何目的地為了整潔的自身而保持整潔。如果你一直能保持健康、理性和井然有序,運氣好的話,也許有一天窗子會自動打開,吹進習習的的涼風,也許不會,這全憑你的心智狀態而定,也只有你才能瞭解自己的心智狀態。盡量觀察它,不要為它定型設限,也不要設定立場,既不反對,也不同意,更不批評譴責。總之,就是觀察而不帶任何揀擇之心。在沒有揀擇的心智狀態下,也許大門會在剎那間開啟,讓你一睹那既無掙扎又超越時間的境界。

第四章  什麼是快感

    在上一章中,我們提到了喜悅和快感的不同。現在讓我們看看快感究竟是什麼,人類是否能不追求快感,而仍然活在無上的喜悅及之樂之中?

    我們多多少少都在追逐各式各樣的快感,包括智性上的、感性上的或文化上的快感,如改革現狀、指導別人、為社會除惡行善的快感,知識的拓展、生理及經驗上的滿足、對於生命更深的理解以及足智多謀的快感等,其中之最,當然是擁有上帝的快感。

     快感是形成社會的基本結構。我們從生到死,都在秘密地或處心積慮地,甚至明目張膽地追求快感。不論我們的快感是何種形式,我們心中都應該有數,因為就是它引導並設定了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專心地、慢慢地、細緻地研究這個問題,這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尋求快感,不斷滋養、維繫它,乃是生活的基本需求,缺少了它,生活就變得極其枯燥、愚蠢、孤獨,而且毫無意義。

    你也許會問,那為什麼不讓快感來引導生活?原因極其簡單:快感必定帶來痛苦、沮喪、憂傷及恐懼,或是因恐懼而滋生暴力。如果你要過這種生活,就去過吧!反正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但是如果你想從這份痛苦中解脫,就必須瞭解快感是如何形成的。

    認識快感,並不是要否定它。我們既不譴責它,也無意為它論斷是非,不過如果要探究它,你就必須張開眼睛,認清以下的事實:凡是不斷追逐快感的心,無可避免終將面對它的陰影及痛苦。即使我們只追求快樂而躲避痛苦,這兩者仍然是無法分開的。

     為什麼人心總是渴望快感?不論我們做高尚或不高尚的事,老是夾著快感的暗流?為什麼我們會懸在快感的危繩上受苦犧牲?快感到底是什麼?它是如何進入我們的生命的?我不知道你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問過自己這些問題,而且能追蹤它的答案一直到盡頭。

    快感是經由四個階段產生的,也就是知覺、感覺、接觸以及慾望。例如,我看到一輛漂亮的汽車,於是得到一種感覺,由看見生出某種反應,然後我觸摸它,或在想像中觸摸它,接著,便生出想要擁有它,而且想藉著它來炫耀自己的慾望。

     或者,我看到一朵可愛的雲彩、襯著藍天的高山、春天裡的一片嫩葉、壯麗的山谷、燦爛奪目的夕陽,或是一張動人的臉龐,聰慧、活潑、絲毫不忸怩害羞。我以極其愉悅的心情望著這些景物觀賞到忘我的地步,只留下了純粹的美——也就是愛。在這一剎那,所有的問題、焦慮及痛苦都置之腦後,只剩下那令人讚歎的景物。我如果能以如此愉悅的心情觀賞它,事後立刻把它忘掉,就不會有任何後遺症;反之,我的心念一進入,問題就來了。我的心智回想所見的景物,懷念它的美好,於是告訴自己,我想再多看它幾回,這時我的念頭就開始比較、評估,然後做了決定:「明天我還要再來看它。」那原本只帶來剎那喜悅的經驗,便藉著意念延續下去了。

     性慾或其他慾望也類似於此。慾望本身並沒錯。這種反應十分正常,如果你用針刺我一下,除非我全身癱瘓,否則我一定會反應。但是當念頭一闖進來,這份愉悅的滋味就轉化成快感了。念頭不斷想重複這種經驗,重複愈多次,就演變為一種機械化的慣性反應;想得愈多,快感就愈加重。意念通過慾望創造並維繫快感,使它延續不斷。因此我們可以說,對美好事物的欲求反應本來極其自然,但是念頭扭曲了它,念頭將它變成記憶,而記憶又藉著不斷地想念而得到滋長。

    當然,記憶在某一種層次上也有它存在的必要。缺少了它,日常生活幾乎無法進行,它在自己的領域內,必須發揮功效,但是在某一種心智狀態中,它是沒有什麼容身之地的。一個不被記憶麻痺的心,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否注意過,如果你一全副心神與某物相應,事後你不會有太多的記憶?但如果你沒有付出全部的心力應對某些挑戰,就會產生矛盾掙扎,由此又衍生出困惑及苦樂的感受。這份掙扎強化了記憶,其他的記憶又來助長此記憶,於是這個記憶群便成了生活中各種反應的主使者。凡是來自記憶的東西都是陳舊的,因此其中沒有自由。意念之中根本沒有所謂自由這樣的東西,那全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妄想。

     意念只是記憶、經驗及知識的反應,毫無創意可言。正因為它是陳舊的,所有你在剎那間看到及感受到的愉悅和震撼,也變得陳舊不堪。你只能從陳舊的而非嶄新的經驗中引發快感。在嶄新的當下,根本沒有時間的存在。

     因此,如果你能觀看所有的事物——一張臉龐、一件印度紗麗綵衣、在陽光下閃爍的水面或任何使你愉悅的事物,而能不讓快感滲入,也就是說,如果你能觀賞它們,而不期望重複這個經驗,那麼痛苦及恐懼便無從生起,而只剩下了無可言喻的喜樂。

    好好觀察你自己,你會發現,就是這種想重複快感的需求,才不斷帶給人掙扎及痛苦,因為它絕不可能和昨天的感受一樣。不只是你的美感需求,甚至在心靈本質上,你都拚命想重複同樣的愉悅經驗,結果卻因為沒有得到滿足而傷心失望。

    如果你的小小快感沒有得到滿足,你會怎麼反應?如果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通常會變得焦躁、嫉妒和怨恨。你想喝酒、抽煙、滿足性慾或任何需求卻不能滿足時,你可曾注意過當時內心的掙扎?那種種現象其實都可以歸結為「恐懼」兩個字,不是嗎?你害怕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也害怕失去自己所擁有的。譬如某個跟隨你多年的信仰或理念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或生活動搖了,你難道不害怕完全失去支柱嗎?那份多年來帶給你滿足和快感的信念一旦被撤除,你會落得進退失據,因而感到空虛害怕,直到你找到另一份信念、另一種快感為止。

     對於我來說,一切就是那麼簡單。正因為它如此簡單,我們才不願意重視它的單純,我們常把每件事都搞得太複雜了。如果你的妻子移情別戀,你會不會因嫉妒而憤怒?你難道不憎恨那名勾引她的人嗎?其實這些反應不外是一種恐懼,你只是害怕失去那位終身伴侶所帶給你的快感,以及某種因佔有而產生的安全感和保障。

    你既然已經明白只要一開始追逐快感,就有痛苦相隨,而你還是甘心如此,那倒也無妨,只要你不是迷迷糊糊地陷在裡面就好。如果你想要停止對快感的追逐(其實也就是停止痛苦),你就必須全神貫注於快感的形成,但是不必傚法出家人或苦行僧的禁慾,你應該正視快感的整體意識及其價值,然後才能享有生活的喜悅。喜悅不是想出來的,而是當下直接的感受,你一去想它,它立刻轉為快感。所謂「活在當下」,就是在剎那間領會其中的美及喜悅,而不眷戀它所帶來的快感。

第五章  告別恐懼

    再繼續這番談話之前,讓我先問你:你生活中最基本而始終關切的事是什麼?如果撇開那些拐彎抹角的答案,直接了當地面對這個問題時,你會怎麼回答?

    難道答案不是「我自己」嗎?如果我們夠誠實的話,大部分人都會如此回答。我關心我的發展、我的事業、我的家庭、我所住的那一小塊天地,我想要爭取較好的職位、享有更好的特權等。我們大部分人主要的興趣都在自己身上,這個假設應該是非常合乎邏輯的。

    也許有些人會認為我們不該對自己有那麼大的興趣,我卻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對,只是我們很少有人敢誠實地承認罷了。即使我們敢承認,仍然難免帶有幾分愧疚之情。總而言之,一個人基本上是關心自己的,因為各種傳統或理念,卻又認為不該如此。但是一個人怎麼「想」並不是關鍵所在,那只不過是一些概念和想法而已,事實的真相是:人基本上永遠是對自己最感興趣的。

    你也許會說,幫助別人比為自己著想更能帶來滿足。那又有什麼差別?你所關心的仍然是自己。如果幫助別人能帶來更大的滿足,你關心的仍然是那件事能否帶給你更大的滿足。為什麼要把意識形態扯進來?為什麼要製造矛盾的想法?為什麼不說:「不論在性行為、幫助他人 、成為偉大的聖人、科學家或政治家的追尋之中,我真正想要的就是一種滿足。」它們都是相同的過程,不是嗎?我們所要的就是一種滿足感,不論它所展現的方式是明顯的,還是細微的。我們聲稱自己是在追求自由,主要是因為我們認為自由能使我們得到各種美好的滿足感,而最終的滿足當然是「自我實現」這種怪異的想法了。我們如何能在本來就沒什麼不圓滿中去尋找圓滿?

     我們大多數人都怕成為無名小卒,總想在社會地位上尋求滿足,因為我們的社會就是如此現實,有地位的權貴就備受尊崇,沒有地位的人就被踢來踢去。世上每個人都想在社會、家庭中爭一席之地,甚至還想坐在上帝的右邊,這個地位還必須是眾人共同嚮往的,否則就算不上什麼地位了。我們似乎必須永遠站在舞台上。由於我們的內心經常陷入痛苦和不幸的漩渦中,因此外在如果能受人重視,就算是最大的安慰了。這種對地位、權勢的追求,希望在某方面被社會視為卓越的心理,都不過是一種駕奴他人的慾望。這種慾望本身就是某種形式的侵略性。聖人想要以他的德高望重來獲取社會地位,那種侵略性和院子裡到處啄食的小雞有什麼兩樣?造成這種侵略性的原因何在?不就是內心的恐懼嗎?

    恐懼是生活中最大的問題之一。陷入恐懼的心,通常是困惑而矛盾的,因此必定會變得凶暴、扭曲而充滿攻擊性,但是它又沒有勇氣掙脫舊有的思維模式,於是就變得極其虛偽。除非我們從恐懼中徹底解脫,否則我們只有繼續追逐最高的的目標,製造出各種神祇來解救我們脫離黑暗。

    我們活在如此腐敗而愚蠢的社會,從小接受的全是鼓勵競爭與製造恐懼的教育,因此,我們全都背負著莫名的恐懼,就是這可怕的東西使我們的日子變得怪癖、扭曲而陰沉。

     身體的恐懼是由動物性遺傳而來的自然反應,我們此處所談的乃是心理上的恐懼。惟有先瞭解那根深蒂固的心理上的恐懼,我們才能對付動物性的恐懼;反正,如果我們先探討動物性的恐懼,就無法幫助我們瞭解心理上的恐懼了。

    恐懼絕不是抽像的,我們的恐懼通常都和某個事物相關。你是否認識自己的恐懼?怕失去工作,怕衣食金錢匱乏,怕鄰居或大眾對你的評語,怕成就不夠大,怕失去社會地位、被人譏諷歧視,或是害怕痛苦和疾病,怕受人控制,怕沒有愛與被愛的因緣,怕失去妻兒,怕死亡,怕活得像行屍走肉,怕寂寞無聊、不能活出別人對你的期待、失去信仰等。那麼,你知道自己的恐懼是什麼嗎?通常你會如何處理它?你只想逃避,不是嗎?或發明一些理念及影像來掩飾它們。然而,愈想逃避,愈助長了恐懼的威勢。

    形成恐懼的主因之一,就是我們不願意面對真相。因此,除了認識恐懼的心理過程以外,我們還應該檢討一下自己發展出來的逃避自我的網絡。如果包括大腦的心智只是一味企圖克服恐懼,而用壓抑、鍛煉、控制、曲解種種方法,必將引發摩擦和掙扎,而耗散我們的生命力的,就是這些掙扎的活動。

    首先我們該問自己,到底什麼是恐懼?它是從何而生的?我們所用的恐懼這個字眼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要問的是恐懼究竟是什麼?而不是我們到底在怕什麼?

     我過著某種生活,我有某種思考模式,我相信某種信念和教條,我已經扎根其間,所以不想讓這種存在的模式受到任何干擾,因為任何的變動都會使人進入一種未知的狀況,我不喜歡那種滋味。如果你要我忍痛遠離我所熟知的事物和信仰,至少我應該對將去之處有幾分把握。由此可見,我們的腦細胞早已建立起一種模式,它們拒絕再造另一個不太確定的模式,從有把握變成沒有把握時,就產生了所謂的恐懼。

    在我安坐於此的當下,我並不害怕,現在,一切都很平靜,沒什麼好怕的,既沒有人威脅我,也沒有人想搶劫我。但是在這一刻的背後,我的內心深處正掛慮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或者擔心過去發生的某件事會捲土重來。因此,我所害怕的就是過去和未來。正因為我把時間分為過去和未來,思想念頭便乘機提醒我:「小心不要讓它再度發生。」或者「你應該防患於未然,前途可能有危機,雖然你現在擁有有些東西,將來卻很可能失去它。也許你明天就死了,也許你的妻子會拋棄你,也許你會失業,也許你永遠也無法成名,也許你會變得很孤獨,因此,你最好為明天多做一些準備。」

    現在,就找出你個人特有的恐懼模式,然後面對它。注意自己的反應,看你能不能毫無逃避、辯解、譴責,或壓抑地正視它?你能不能正視恐懼而不加上任何引起恐懼的字眼?譬如,你能不能注視著死亡,而不加上任何使你害怕死亡的字眼?字眼本身就會帶來恐懼,即使「愛」這個字,也會引發特別的恐懼意象。現在請注意你心中的死亡意象和你所見過的各種對死亡的記憶,以及你與那些事件的關係,是否就是那些意象製造了恐懼?還是你真的害怕結束生命,而不是怕想像中的結局?究竟是死亡這個字眼,還是真正的結局讓你害怕?如果只是字眼或意象使你害怕,那並不是真的害怕。

    譬如你兩年前生過一場大病,病中的痛苦到現在都還記得,這個記憶就會對你說:「小心,別再生病了!」於是記憶和它的聯想就開始製造恐懼,其實那並非真正的恐懼,因為此刻的你健康得很。思想永遠是陳舊的,它是來自於記憶的反應,而記憶永遠是過去的舊事。思想隨時製造一種不合實情的恐懼感,而實際上你好得很,可是存在腦海裡的經驗,就會形成記憶,然後不斷激起「小心!別再生病了」的念頭。

     由此可知,恐懼是由念頭 引發的,那麼,除了這類恐懼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形式的恐懼存在?我們也許害怕死亡——那個在明天、後天或時候到了自然會發生的事情。具體的事實和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兩者是有差距的。然而思想一觀察到死亡,就會根據這個經驗說:「我也會死。」這種念頭就帶來了對死亡的恐懼。如果不是它,還有沒有其他的恐懼?

    恐懼真的是由念頭造成的嗎?如果是的話,念頭既然是陳舊的,那麼恐懼也應該是陳舊的。如同我們已經討論過的,在我們認出它的那一刻,它已經是舊的了。因此根本沒有「新的念頭」這回事,過去的恐懼雖然會反射到未來,其實我們只是怕舊事重演而已。因此,該為恐懼負責的就是念頭,道理就是這麼簡單,你不妨親自觀察一下。當你正在專心應付某種危機時,你並沒有恐懼,等到念頭一起,恐懼才由心生。

    因此,我們現在必須要問自己,人心可不可能完全地、徹底地存活於當下?只有在這種心智狀態下,恐懼才無從生起。若想深入瞭解這種狀態,就必須先瞭解念頭、記憶及時間的結構才行。這種瞭解不是出自理性或口頭上的,而是發自內心和肺腑的了悟,然後你才能從恐懼中解脫出來,那時我們的心才能自由無懼地思想。

    思想和記憶一樣,確實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能力,它是我們用來溝通和工作的惟一工具。思想是記憶的反應,記憶則由經驗、知識、傳統、時間累積而成,我們就是在這些記憶的背景下,不斷產生反應,而這個反應就是思想。思想在生活的某些層面確實是必要的,然而它一旦變成一種瞻前思後的心理反射以後,就會造成恐懼及快感,心智便因此而遲鈍下來,於是怠惰就難免了。

    我不得不問:「為什麼?為什麼我明知道念頭會造成恐懼,我還是懷著快感及恐懼的心情瞻前思後?我們可能停止這種心理的投射嗎?否則恐懼就永遠無法停止。」

    思想的運作之一,就是隨時都裝滿了東西。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的心 能裝滿東西,然後就可以不必去面對真相了。我們不敢讓腦子空下來,因為我們害怕看到自己的恐懼。

    表面的恐懼你可能注意到了,但是你有沒有注意過那些在內心深處的恐懼?你如何能發現那些極其細微而隱秘的恐懼?恐懼究竟有沒有顯意識與潛意識之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心理分析的專家們總是把恐懼分為深淺不同的層次,如果你隨著心理學家或我所說的人云亦云,就算你懂得我們的理論、教條與學說,你仍然不懂得自己。你無法按照弗洛伊德、榮格或我的學說來認識自己。他人的學說根本不重要,你必須問「你自己」,恐懼到底有沒有顯意識和潛意識之分?還是,恐懼只有一種,我們只是以不同的形式來表達它罷了,就好像慾望只有一種,那就是「你想要」的慾望。慾望的對象雖然時常變化,但慾望本身卻是同一個。因此恐懼也只有一種,你雖然害怕各種事情,但恐懼卻是同一個。

    你一旦認識恐懼乃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那麼蒙蔽了心理分析家的潛意識 問題,便立刻可以拋諸腦後。恐懼只是一種心理活動,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展現自己。如果你看到這些活動的本身,而不是活動所投射的對象,那麼,緊接而來的更深一層的問題就是:你如何才能盯住它而不被支離破碎的心念所牽制?

    既然只有一個整體的恐懼,支離破碎的心如何能觀照出它的完整面貌?它能嗎?我們生活的本身就是支離破碎的,我們也只能靠這支離破碎的思考過程來觀察那整體的恐懼。我們所有的思考過程就是機械化地將每件事分解支離——我愛你,我也恨你。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仇敵。我的特質和性格。我的工作、我的地位、我的權勢、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國家和你的國家。我的上帝和你的上帝——通過這些支離破碎的思想來看恐懼的整體面貌,所得到的也只是破碎的片段而已。因此,我們會發現只有思想停止活動,我們的心智才能看見恐懼的完整面貌。

  

    你能不能注視著恐懼,既不加以判斷,也不以你所累積的知識來干預它?如果你不能,那麼你所看到的便只是陳舊的往事,而不是恐懼。如果你能,那麼這是你首次不受往事的干預而真正看到了自己的恐懼。

     只有在內心平靜時,你才能看見恐懼。如果你的心不再和自己對話,不再為自己的困擾和焦慮喋喋不休,你就能聽見別人所說的話。你能不能以同樣的態度正視你的恐懼,而不去設法解決它,或提起勇氣克服它?或者只是面對它而不逃避它?假如你說「我要控制它、除掉它、瞭解它」,你其實是想逃避它。

    你通常能平靜地觀賞一片雲、一棵樹或河水的流動,只因為它們對你無關緊要。然而觀察自己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因為自我的要求過於具體,反應又太過於迅速,因此,當你赤裸裸地面對恐懼、絕望、孤獨、嫉妒或其他醜陋的心態時,你能不能心平氣和地透視它?

    你的心能不能直接覺察到恐懼的全貌,而不是你所害怕的種種事物?如果你只是觀察到恐懼的細節,或是一件一件地解除恐懼,你就永遠也進步到核心問題,即如何學習與恐懼共存。

   如果想和恐懼這樣活生生的東西共存,需要一顆極其微細的心,它不下任何定論,因此才能隨時盯住恐懼的行蹤。你只要觀察它,和它共處。要想瞭解恐懼的本質,連一天的時間都不需要,在分秒之間你就能看清楚了。你一旦能夠完全和它共處,不可避免地你就會自問:這個與恐懼共處的本體是誰?是誰在觀察恐懼?是誰一邊觀察恐懼的各種形式,一邊還能覺察到恐懼的真相?這觀察者是不是一個死的本體、靜態的生命,累積了一大堆有關自己的知識?那個一邊觀察、一邊與恐懼共存的東西,它到底是陳舊的,還是活生生的東西?你的答案是什麼?不要答覆我,只要答覆你自己。你這個觀察者是不是一個死的東西正在觀察一個活的東西?從觀察者的角度來講,這兩種情形都有可能。

    觀察者本來是想去除恐懼的檢查者,觀察者又是那些恐懼經驗的整體,於是觀察者和他的恐懼就形成兩個分別的個體,兩者之間因此有了距離。觀察者一直不停地設法克制或逃避恐懼,因而形成自我與恐懼之間無止境的鬥爭,一生的精力就這樣耗盡了。

    其實,你如果徹底觀察就不難發現,那觀察者不過是一堆概念或記憶,沒有任何實質和效力,恐懼反而實在得很。如果你不斷想以抽像的方式理解事實,當然不可能辦到。那個在說「我害怕」的觀察者和被觀察的恐懼本身到底有沒有任何區別?你會發現原來觀察者本身就是恐懼,你一旦了悟這個事實以後,就不會再枉費精力去斬除恐懼了,於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的時空距離,頓時消失與無形。你一旦認清自己就是恐懼,和恐懼無二無別,自然會停止所有的鬥爭,然後恐懼就完全止息下來。

第六章  暴力與憤怒

    恐懼、快感、悲傷、思想及暴力,全都是密切相關的,我們似乎常以嫌惡某人、仇視某個種族的暴戾心態為快。但這些暴戾心態完全消失以後所生出的喜悅,和充滿著衝突、仇恨及恐懼的暴力快感是非常不同的。

    我們能不能深入暴力的根源,然後從中解脫出來?否則,我們將永遠活在彼此的鬥爭之中。如果這是你要的生活方式(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甘心如此),你就繼續下去吧!如果你說:「嗯!抱歉得很,我覺得暴力是永遠終止不了的。」那我們之間也無法溝通下去了,因為你已經封閉了自己。如果你說:「也許真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那麼,我們才能繼續下去。

   

    讓我們一起來思考一下,究竟我們可不可能根除內心各種形態的暴力,同時還能繼續生存於這個凶殘的世界中。我認為是可能的,我不願意內心存在一絲仇恨、嫉妒、焦慮或恐懼,我要生活在完全的平靜中。這並不表示我在等死,我想活在這個豐富、美好而又圓滿的地球上,一邊欣賞花草樹木、江河平疇、男女老少,同時又能平安地和自己以及世界共處。那麼,我該怎麼辦?

    如果我們學會如何正視暴力的問題,不只是面對社會上的戰爭、暴動、階級鬥爭、國際的對立,同時還要面對我們內心的暴力,如此就有可能超越它。

    這個問題十分複雜。世世代代以來,人類都是相當凶殘暴戾的,各式各樣的宗教一直都在設法降伏他,卻都失敗了。因此,如果我們想要深入這個問題,必須懷著極為嚴肅的心情,因為它將引導我們進入一個相當 不同的領域。如果我們只想在這個問題上玩玩腦力激盪的遊戲,那是不會有什麼進展的。

    也許你會覺得,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在意此事,也不準備付諸任何行動,如果只是自己嚴肅地反省這個問題,於事又有何補?然而我並不在乎他們重視與否,只要我在乎就已經足夠了。例如,我無意為我兄弟的行徑負責,但既然生為人,如果真心關切暴力的問題,我首先就應該使自己不再暴戾,但是我無法要求你或任何其他人停止暴力,除非你真的願意如此,否則一切都是廢話。因此,你若真想要認識暴力的問題,不妨繼續我們的心靈探索。

    究竟這暴力的問題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你想解決的是外在世界的暴力,還是內心的暴力?如果你已去除了內心的暴力,隨即又有另外一個問題會產生:我要如何生存在這個充滿暴戾、貪婪、嫉妒與凶殘的世界裡?我會被它們毀滅嗎?這是一連串不斷被提出的問題。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我會認為你其實活得並不平靜。如果你真的活得很平靜,就不會再有類似這樣的問題了。也許你會因為拒絕從軍而受監禁,也許因為拒絕打仗而被槍斃,然而求仁得仁,被槍斃這件事對你而言,也就不成問題了。認清這點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要瞭解的是暴力這個實際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一種概念罷了,因為它確實存在於人性中。我既然身為人類,就必須徹底坦誠,不怕面對自己的弱點,必須對自己開誠佈公(大可不必向別人坦露一切,因為別人可能對你的問題毫無興趣),準備追究到底,絕不中途停止。

    此刻,我必須 很清楚地承認,我確實是一個暴戾的人,我在所有的憤怒、性慾、仇恨、不和、嫉妒中看出自己的暴戾,然後我要對自己說:「我想瞭解這個問題的全貌,而不只是戰爭所表現的局部,這個深藏於人心之內的侵略性,同時也存在於動物身上,而我就是動物的一分子。」

    不只是殺人才算暴力,刻薄的言詞、排斥他人的姿態,或因為恐懼而不得不低聲下氣,這些都 屬於暴力。暴力不只是借上帝、國家或社會之名而展開的有計劃的屠殺,它是個相當細微而深藏的東西,我們現在就要探索它的根源。

    如果你自稱為印度人或基督徒、歐洲人或任何其他名稱,你就是在展現一種暴力。你知不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你正在將自己從其他人類中分裂出來,如果你因為信仰、國籍、傳統而將自己與他人分開,就已經在滋長暴力了。凡是願意深入瞭解暴力根源的人,他所關心的是如何徹底瞭解人類。

     目前,研究暴力的人形成兩者不同的派別,一派說:「暴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另一派則說:「暴力是從人類文化及社會遺產中承繼而來的。」我們沒有興趣附和任何一派,學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認清我們的確是暴力的這項事實,而不是追究它如何產生的。

    暴力最通常的表達就是憤怒。如果我的妻子或姊妹受到侵犯,我便認為我有十足的理由憤怒。如果我的國家、生活方式或我的意見受到侵犯,我也有十足的理由憤怒。即使我的小小習慣或小小意見受到侵犯,我也會憤怒。你踩到我的腳趾,或侮辱我,我也會憤怒。如果你拐跑了我的妻子,令我怒火叢生,這嫉妒通常是被視為合理的,因為她本來就是屬於我的財產。一般的道德判斷都會包容以上這些憤怒,連為了國家而殺人,也是正當的。因此,當我們討論憤怒時,我們是按照自己的性格或周圍的影響而檢定這個憤怒正當或不正當,還是我們真的在觀察憤怒的本身?到底有沒有正當的憤怒這一回事?影響的本身通常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當我們受到對自己不利的影響時,才稱它為「壞影響」。

    當你護衛你的家庭、國家、信仰、觀念、教條,或任何需求時,那種護衛的心理就暗藏了憤怒。那麼你能正視憤怒而不加上任何辯解嗎?你能夠不說「我必須守護我的財產」,或「我有憤怒的權利」,或「我生氣了,我真是愚蠢」這類的話?你能不能只是看著那個憤怒,就好像它是一個獨立的生命?你能不能客觀而整體地觀察它,既不辯解,你不譴責?你能嗎?

     如果我把你當成我的仇敵,或者我認定你是個大好人,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看到真正的你嗎?只有當我對你真心關懷而毫無成見時,我才能看到你的真相。然而,我能以同樣的方式來觀察憤怒嗎?也就是說,我能不能對自己開誠佈公而且毫無抗拒,沒有任何反應地正視這個現象?

     我們很難面對憤怒而不帶有任何強烈的情緒,因為它就是我的一部分,然而這正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此刻,我這個暴戾的人,不論是黑、是黃、是白或紫,我們所關切的應不是究竟我的憤怒是承繼而來的,還是社會造成的,而是究竟我可不可能從其中解脫出來?對我而言,沒有比暴力中解脫出來更重要的事了,它遠比性慾、食物、地位重要得多,因為這個東西不斷在裡面腐蝕我,它不只毀滅我,也毀滅這個世界。我覺得我有責任去瞭解它、超越它。這不是空話,我應該告訴自己:「只有在超越憤怒、暴力之後,我才能做出一些事情來。」這份強烈想要瞭解自己內在暴力的意願,就能激發找尋到真相的活力和熱情。

    但是要想超越暴力,既不能壓抑它,也不該拒絕它,我不能說:「它既然是我的一部分,只有認了。」或說:「我不要它。」我必須正視它、研究它、跟它親近。如果我一味譴責或為其辯護,那麼如何能真正親近它?可是我們時常會忍不住譴責辯護,因此,我要強調的就是,暫且停止一切譴責與辯護。

   

    試想一想,如果你要制止暴力或一場戰爭,你需要投注多少精力於其中?你的子女被殺,你的兒子被軍隊徵召,受盡恫嚇,然後被屠殺,這對你難道不嚴重嗎?你難道不在乎嗎?如果連這件事都引不起你的興趣,老天,什麼才能?緊守錢財?飲酒作樂?服用迷幻藥?你難道還沒有認清內心的暴力正在毀滅你的孩子?還是你仍然將它視為一個抽像的問題而已?

    如果你真有興趣,就請你 全心全意來探索這個問題,別靠在椅背上說:「好吧!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我一再強調,懷著譴責或辯護的成見,永遠也看不見憤怒及暴力的真相。如果暴力對你而言,還不到火燒眉睫的程度,你是不會放下譴責或辯護這種二分法的。因此,你必須學習如何中觀憤怒,如何中觀你的丈夫、妻子及孩子;你也必須學習如何聆聽政客的說辭;你必須明白自己為什麼無法客觀中立,一味譴責或辯護的原因何在。你必須認出你的譴責和辯護,原來就是構成社會的要素;你應該認清所謂德國人、印度人、黑人、美國人或任何這類的觀念,這些都構成了你的種種限制,逐漸鈍化你的心智。想要學習和發現真相,就必須先培養深入覺察的能力,粗鈍的工具是無法勝任的。我們目前所做的事,就是在磨礪你的工具,那個早就被各種譴責及辯解所鈍化的心智。你的心應該細如針尖,尖如利鑽,如此才能深入透視。

    只是坐在那裡隨口一問「我要怎樣才能得到這種心智」,是根本無濟於事的。你必須想要它,就像想要下一頓飯那樣刻不容緩的程度。要想得到它就必須先看清楚,使你的心智鈍化的,就是你四周築起的刀槍不入的圍牆,而它就是辯護和譴責的一部分。心智一旦能擺脫它,就能觀察、學習和透視,也許就能進入徹底覺察整個問題的境界。

    讓我們回到主題:我們到底能不能根除內心的暴力?我並不是在說「你怎麼還沒有改變自己,為什麼」,因為這也算是暴力的一種形式。說服你去做任何事,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這是你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我的問題是:一個身處社會的人,是否可能清除內心的暴力?如果可能的話,我相信這個清除的過程就能將世界導向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們大多數人都已經接受暴力為必然的生活方式,我們從兩次世界大戰所學的教訓,就是在人與人之間,在你和我之間,堆砌起更多的圍牆藩籬。那麼,有心根除暴力的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我不認為通過我們的或專家的分析就能有任何成效。我們也許會稍微修正一些自我的毛病,生活過得比較平靜,多一點溫情,不過這仍不足以使你透視一切。我們必須懂得如何去分析,分析的過程會使我們的心智變得極為敏銳,這份敏銳、專注與認真,將有助於我們透視真相。人尚無一目瞭然的能力,要想看清真相,必須先認清細節,然後才能躍進。

     有些人想用「非暴力」的概念及理想來消除我們內在的暴力,以為只要懷著與暴力相對的非暴力理念,便能除去我們內心根深蒂固的問題,那是行不通的。人間已有數不清的理想和原則,充斥於聖書和經典之中,我們卻仍然暴戾如故。因此,為什麼不忘掉那些說辭,直接與暴力對質呢?

    你必須付出全部的精力和專注力,才可能認出內在的實情,一旦你編造出一個理想的世界,就消散了那股精力及專注力。因此,你能完全摒棄理想嗎?凡是真正渴望找出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愛的人,就不會把持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他會願意活在現實真相之中。

    你必須停止譴責,才能覺察出你憤怒的真相,因為你一旦懷著相反的理想,立刻就會苛責自己,於是你就看不到憤怒的真相了。如果你聲稱自己討厭某人或憎恨某人,這雖然不是好話,卻是實話。但如果你正視它、深入它,它就會消失。不過如果你說「我不該恨別人,我應該有愛心」,你就無可避免地落入雙重標準的虛偽世界中。想要時時刻刻活得圓滿自在,就應該活在事實真相中,不加譴責或辯護,然後你才能徹底認清問題所在,然後問題 才能得以解決。只要能夠看得明白透徹,問題便迎刃而解。

     但是你真能清楚看見暴力的真相嗎?不只是外在的,同時也看得到內心的暴力。如果你能,那表示你已經完全從暴力中解脫,因為你不再通過任何觀念設法去除它了。可見僅僅在口頭上贊同或不贊同,是無濟於事的,要做到這點,需要極深的觀照。

    到目前為止,你已經讀了一連串的陳述,但是你真的懂了嗎?你那受到局限的心智、你的生活方式、社會的整個結構,都想阻止你面對真相,使你無法立刻徹底解脫。於是你說:「讓我想想看,究竟可不可能從暴力中解脫,我會試著去做的。」「我會試著去做」可以算是最糟糕的一種反應了,因為根本沒有試一試或盡力而為這件事,只有做與不做的選擇而已。就如同你的房子已經著火了,你還在拖延時間。而且這把火是由你的內心以及世上的暴力所引發的,你卻說:「讓我想想看,哪一種觀念或說法最適合滅火。」當房子起火時,,你還會在意那提水相救之人的髮色嗎?

第七章  人際衝突的真相

    上文所討論的停止暴力的問題,並不一定會使你達到平安的心境,也未必能使你與外在人事建立起和平的關係。

    人際關係時常是建立在塑造的假象與防衛機制上。我們每個人都在為他人塑造形象,然後在這個形象上,而不是在真人身上建立所有的人際關係,妻子對自己的丈夫有某種特定的印象,也許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不過這個印象卻相當實在;同樣的,丈夫也會對妻子形成某種印象。一個人對自己的國家或對自己都有某些印象,我們還不斷東塗西抹地維護心中的印象,同時把關係建立於其上。其實人們一開始塑造形象,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係就結束了。

    建立在這類形象上的人際關係是絕對不會帶來和平的,因為形象是虛構的,而人根本無法生活在抽像的理念之中。可是我們偏偏樂此不疲,不斷為自己或他人製造出一堆概念、理論、象徵及形象,然後生活在這種根本不存在的假象中。我們與財產、理念以及人類的各種關係,都是建立在這塑造的形象上,衝突也因此迭起。

    那麼,怎樣才可能在我們的內心以及和他人的關係上享有真正的平靜?畢竟,生活就是各種關係的互動,否則生活就不成立了。如果把生活建立在一堆抽像的理念或是推理的假設之上,這種抽離的生活必然使得人際關係如同戰場一般。因此,人類究竟可不可能活得心安理得,且沒有任何形式的勉強、模仿、壓抑或昇華?他能不能在內心展現真正的平靜,而不只是一套抽像的理想?也就是說,在家庭或辦公室的日常生活裡,而不是在神秘的想像世界中,你都能夠隨時隨地享有內心的平靜。

    我認為我們在探討這個問題時,應該格外謹慎,因為在我們的意識裡,可以說沒有一處不是矛盾的,我們所有的人際關係,不論是與密友、鄰居或社會上的人,都是衝突迭起。這種衝突就是一種矛盾、分裂和對立的狀態。只要稍微觀察一下我們自己以及與社會的關係,我們就會發現,生命的每一個層面都充滿著衝突,它們使我們變得極為膚淺,同時也毀了生活的秩序和情調。

     人們既然已經接受競爭、嫉妒、貪婪、需求以及侵略性為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必然也會視衝突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旦接受這種生活方式,自然也會接受社會的結構,而活在「面子及地位」的模式中。這就是我們大部分人所陷入的生活方式,因為我們都極度需要別人的尊重。如果我們好好檢視自己日常的念頭、思想、感受及行為,我們就會發現,只要我們順從社會的模式,生活必然變成戰場。如果我們不接受它(真正具有宗教情懷的人,沒有一個能接受這樣的社會),我們才能徹底從社會的心理結構中解脫出來。

     我們大多數人都必須靠社會致富,它在我們的心中以及我們在自己的心中大量製造的,不外是貪婪、嫉妒、憤怒、憎恨、焦慮,我們在這方面是極其富裕的。當今世界各種宗教都在宣揚簡樸的美德,出家人披上僧袍、改名換姓、剃掉頭髮、深居斗室,發誓奉行清貧及簡樸的生活,在東方更是嚴格,一塊腰布、一件袍子以及一日一餐。我們都很佩服這種簡樸的生活。但是披上清貧外衣的人,在心理上仍然充滿了世俗的產物,因為他們仍然渴望地位及名望。他們隸屬這個修會或那個修會,這個宗派或那個宗派,他們仍然活在某種文化或傳統的區分中,根本夠不上神貧。真正的神貧乃是要徹底從社會的知見中解脫出來,縱使你多穿幾件衣服、多吃幾餐飯,老天啊!誰會在乎這些微不足道的事。不幸的很,大多數的人都熱中這種自我展示的生活。

    當人心真的從社會的心理結構中解脫出來時,清貧才能變成一件美好的事。一個人應該先致力於內在的簡樸,不再追尋,不再要求,也不再渴望,也就是一無所求了。擁有這種內心的簡樸才能看見生命的真相,因為所有的衝突都已經煙消雲散。這種生活能受到祝福,它是在教堂或寺廟中找不到的。

     那麼,我們如何才能從社會的心理結構中解脫出來?這才是根除衝突的治本之道。如果想稍微減輕一些衝突,也許並非難事,但是我們所問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得到內在和外在的安寧?這並不意味我們必須活得單調停滯,相反,我們應該變得更有動力、更活潑才對。

    要想認清和解決任何一個問題,我們都需要極大的熱情及毅力,不只是身體或智識的能量,而是一種不依賴任何動機、心理的刺激或藥物的能量。如果我們依賴任何刺激品,心智都會因此麻木和鈍化。也許有些迷幻藥能幫助我們暫時看清楚一些事情,但是很快我們就會回復原狀,於是就更加依賴藥物而不可自拔。因此,任何外在的刺激,不論是來自教會、酒精、迷幻藥或是書籍言論,都會使人產生依賴心,阻礙我們看清真相,也剝奪了我們的生命力。

    不幸的是,我們在心理上多多少少都有所依賴。我們為什麼會依賴?

    我們為什麼想要依賴外物?我們既然共同踏上了這個心靈之旅,就不要期望我來告訴你依賴的原因。如果我們能共同探索,我們雙方都能弄清楚真相,那成果就是你自己的,正因為它是你的,所以必然會給你無限的活力。

     我發現我自己正在依賴某些東西,譬如說聽眾,是他們鼓舞了我。我常從聽眾或一大群人身上獲得能量,因此,我變得依賴那群聽眾,不論他們贊同或是反對我的意見。他們愈反對就愈給我生命力;如果他們一味附和,反而空虛膚淺。於是我發現我需要聽眾,公開演說是非常刺激的事。那麼,回到老問題上,為什麼我會依賴?只因為我內在膚淺而空虛,還沒有在內心裡找到那圓滿、豐富、變化無窮而又活生生的源頭,因此,我向外尋求,形成依賴,這是我為自己找出的原因。

     原因找到以後,就能使我從依賴中解脫嗎?找到原因只是知性上的瞭解,顯然它無法使我解脫。知性上接受某種觀念,或情緒上默認某種意識形態,是無法使我們從那富於刺激力的東西中掙脫出來的,只有識破刺激與依賴二者之間的關係,而且真實體驗到這種依賴只會使心智變得愚蠢而遲鈍,心智才可能由依賴中解脫。也只有看到整個真相,才有自由可言。

    因此,我必須探究「整個真相」是什麼意識。如果我從某一種觀念,或某種使我們念念不忘的經驗,或是某種我所積累的知識,也就是我的背景或所謂的「我」這些角度來看生命,我是無法看到它的全貌的。縱使我已經從智性、言語和分析中發掘了依賴的原因,思想所調查出來的結果仍然是局部性的破碎資料而已,因此,只有當思想不插手干預時,我才可能看到它的全貌。

     於是,我終於看見了我依賴的真相,我不加好惡地正視它,既不想去除它,也無意從中解脫,只是觀察而已。惟有這種觀察才能看到真相,當心智看到全貌時,自由就來到了。我同時也發現,這種支離破碎的思想過程,耗費了我的大量生命力。我已經找到消耗的來源了。

   你也許認為假如你能模仿他人,接受權威的指導,信賴神職人員好、儀式、信條或某種意識形態,就不至於耗費精力了。事實不然,追隨或接受一種意識形態,不論它是好是壞,是凡是俗,本身都是一種片段的活動,因此必定導致衝突。只要在「應該是怎樣的」和「實際是怎樣的」之間做分割,衝突便在所難免。不論是哪種衝突,都會使人的生命力耗損。

    如果你自問「如何才能從衝突中解脫出來」,你實際上又製造了另一個問題,同時加深了已有的矛盾。但如果你只是把它當做具體的東西一般清楚而直接地看著它,你就會了悟生命的真相裡原來根本沒有矛盾與衝突。

    

     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們永遠喜歡拿「真正的我」和「應該的我」互相比較,這個「應該」是我自己投射出來的標準。一有比較之心,就有了矛盾,不只是與某人某事相比,還要與昨日的自己比較高下,形成過去與當下之間的矛盾。只有停止比較,才能使自性呈現,能夠活在自性中,才能有真正的平安。不論你內心深藏的是悲傷、醜陋、殘忍、恐懼、焦慮、孤獨......只要你能徹底觀照它,毫不分心,與它安然共處,矛盾與衝突就會停止。

    然而,我們卻永遠喜歡拿自己與那些比較富有、比較聰明、比較博學、比較熱情、比較有名的此君彼君相比。「更多」、「更好」這些字眼在我們的生活中佔了很重要的地位。這種不斷與某人或某事較量的習慣,實在是衝突的主要原因。

    那麼,為什麼會比較?為什麼老是拿自己和別人相比?這其實是我們從小學來的本領。每個學校裡都是張三李四比來比去,張三為了媲美李四,不惜毀滅自己的本質。如果你根本不和別人比較,如果你完全沒有理想、沒有反對物、沒有二元對立的因素,也不再拚命改變自己的本來面目,你的心會怎麼樣?你的心會停止製造矛盾分裂,你會變成高智慧、高敏感度的人,你會有無限的熱情,因為「過於努力」常常冷卻了人的熱情。熱情就是生命力,缺少了它,任何事都做不成。

    如果你不再和別人比較,你就會接納自己。一經過比較,你就開始希望自己更加進步、成長,變得更聰明、更漂亮。但是你能做到嗎?你本來的自我才是事實,一經比較,你就把這個整體肢解了,於是造成了能量的耗損。能夠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而不與人相比,就能產生巨大的能量去觀察一切。如果你能夠觀察自己而不帶比較,你就已經超越了比較,這並不意味你的心因為自滿而停滯不進。因此,認出自心是如何在耗費能量,就是瞭解整體真相不可或缺的要素。

    我並不想去發現我和誰有衝突,我也不想知道我和週遭的環境之間有什麼衝突,而只想知道為什麼會有衝突的產生。我已提出這個問題,關鍵之處就立刻出現了。也許你已經看出來,那就是我們的慾望,它和週遭的衝突以及解決的方法,可以說一點用也沒有。如果我們不能確切地瞭解慾望的本質,衝突是很難避免的。

    慾望本身就是一種矛盾,我們時常想要的,總是與事實相反的東西。這並不意味我們必須毀掉慾望,或者壓抑、控制、昇華它,我們只需要單純地正視慾望的本質,而不是它的對象。我們必須先認識慾望的本質,才能認清衝突與矛盾。我們的內心就是因為這些追逐快感和逃避痛苦的慾望,才不斷陷入矛盾之中。

     我們已經認清慾望就是一切矛盾的根源,那種想要它又不想要它的二元對立的心態。當我們在做一件開心的事時,絲毫不會覺得費力,不是嗎?可是跟著快感而來的卻是痛苦,於是我們只好逃避痛苦,能量就不可避免地耗損了。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二元對立的心態?雖然自然界永遠處在二元對立的狀態,男人、女人;光明、黑暗;白天、夜晚;然而我們的心為何也會二元對立呢?請你們和我一起來思考這個問題,別等著我的答案,你必須練習用心追究下去。

    我的話只是一面鏡子,供你觀察自己所用。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二元對立的心態?是不是因為我們在成長過程中一直被訓練如何去分別「本來面目」和「應該面目」?我們早已在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什麼是道德,什麼是不道德的框框中受到了制約。我們一向認為,只要思考暴力的反面,思考嫉妒、兇惡的反面,就會有助於去除那個東西本身,卻不知這種心態正助長了內心的對立。我們是用與真相對立的東西作為標準,來驅除本有的東西?還是把它當做一種逃避事實的途徑?

     如果你對一件事不知所措,你是否會借用與它相對的東西來逃避或克制它?還是你已經接受了數千年的洗腦,認為自己必須有一個與事實正好相反的理想標準,才能夠應付當前的現實?你認為只要有了理想,就能去除當前的困境,但事實上卻從來沒有成功過。你也許一輩子宣揚「非暴力」的理念,卻隨時在為暴力播種而不自覺。

    儘管你早有應該成為怎樣的人以及應該如何待人處事的概念,事實上,你卻活得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因此,我們不難看出,那些原則、信仰、理想必然將你帶入一種虛而不實的生活。就是這個理想製造了與事實相反的情境,如果你知道如何與真實的自我相處,相對的理想就不需要了。

     總想和某人或理想中的自己一樣,是形成矛盾、困惑與衝突的主因之一。一個困惑的心,不論做任何事、在任何一種層次上,都是一團混亂的。產生於困惑的行為時常導致更大的困惑。如果我深深瞭解了這個事實,看到它就好像看到切身的危機那麼清楚,那麼,我會怎麼樣?我就不會在困惑的心境下做任何反應了。於是這種不反應,便成了最完美的反應。

第八章  與真實的自我相處

    因為壓抑自我而造成的苦悶,或為了順應某種生活模式的苦心勵志,都無法引導我們接近真理。心智需要徹底的自由,不受絲毫扭曲,才有會晤真理實相的可能。

     但是我們應該先問自己:我們是否真的想要自由?是那種徹底的自由,還是那種只想從不順心或某種障礙中掙脫出來的自由?我們一邊想從痛苦、醜陋的記憶以及不愉快的經驗中解脫出來,一邊卻仍想保留快感以及令人滿足的觀念、公式和人際關係。然而,我們早已看出快感是無法與痛苦分開的,我們不可能踢掉一個而保留另一個。

    因此,每個人都必須作出選擇:我們到底要不要徹底的自由?如果我們說要,我們就必須認識自由的本質和結構。

    假設你從某種處境,譬如痛苦或焦慮中解脫出來,就算真的自由了嗎?還是,自由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東西。例如,你從嫉妒中解脫出來,那種自由只是一種反應,它根本不是真正的自由。如果你用分析或剔除的方法,也許很容易就從某種教條中解脫了,但是想從教條中解脫的動機本身就是一種反應,因為那個教條可能不再流行或使你覺得礙事了。也許,你能夠從民族主義的狂熱中解脫出來,只因為你開始相信世界主義了,或是在經濟條件上,你已經無須再扛著民族主義的旗幟和那一大堆的廢話,所以你輕而易舉地將它拋開了。也許你反對某些宗教人士或政治領袖,以及他們所承諾的那種必須經過修行或加入叛變之後才能得到的自由。但是這種根據某些理論或邏輯所作出的反應,和真正的自由有任何的關係嗎?

    如果你說,你已經從某個東西解脫了,那也只是一種反應而已,它必然會帶來另一種反應,然後又造成另一種臣服和控制。於是你就身不由己地連環反應下去,卻誤把每一個反應視為自由,其實它根本與自由無關,它只是經過修正的、內心所執著的往事罷了。

    今日的青年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都在反抗社會的既有制度。這本身是件好事,但反抗並不是自由,而只是一種反應,它必然又會形成自己的模式,於是你又陷入了那個模式之中。你以為那是創新之舉,其實只是新瓶裝舊酒罷了。任何社會或政治上的反動,遲早都會落回舊有中產階級的樣板。

     只有當你能真正看清真相而付諸行動時,才有自由可言,反叛是無法帶來自由的。看清真相的本身就是行動,這種行動就好比你在危急時的當下反應,不必經過思考、探索或遲疑,因為危急本身就激發了行動。所以,看清真相就是行動,也就是自由。

    自由乃是一種心智狀態,她不是從某種東西掙脫的自由,而是一種自由的意識,一種可以懷疑和追問一切的自由,它強烈、活躍而富有生氣,因此能清除各式各樣的依賴、奴役、臣服及逆來順受的陰影。這種自由意味著徹底的孤獨,但是一向依賴著環境以及自己性格長大的人,真能找到完全孤獨的自由嗎?何況其中並沒有嚮導,沒有傳統,也沒有權威。

    這種孤獨是內心的一種情境,它不依賴任何外在的刺激或知識,也不依據任何經驗或結論。說實話,我們大部分人的內心從來沒有真正孤獨過——與外界斷絕往來的孤立,和我們這裡所談的孤獨是兩回事。我們都知道,孤立乃是在身邊築起圍牆,以免受到傷害或暴露弱點,或是培養另一種痛苦的厭離心,或是藏身於某種意識形態的象牙塔中。孤獨則與上述情形完全不同。

    你從來不曾真正孤獨過,因為你充滿了記憶、限制、昨日的怨言和牢騷,你的心從未好好清理過這些垃圾,也惟有先死於昨日的種種,才可能獨處。如果你不再隸屬於任何家族、國家、文化或特定的一洲,你就會有一種局外人的超脫感。如果一個人能如此徹底獨處,就能產生赤子之心,也只有赤子之心才能使人從悲傷中解脫。

     我們每天都扛著千萬人的看法以及我們自己的不幸遭遇。如果要徹底丟開它們,就必須孤獨。孤獨不只使人恢復天真,還能青春永駐,我不是指年齡,而是那種不受年齡限制的青春、無邪和活潑,只有這種心智才能見到那不可形容的真理或實相。

    根據孤獨的經驗,你開始瞭解你必須與真實的自我和平共存,而不是和那個你認為應該的或過去的你。你能否正視自己,而沒有恐懼,沒有假造的謙虛、辯解或譴責,只是單純地與真實的你共處,你可曾嘗試過?

    

     想要真正瞭解一樣東西,你必須和它密切相處。但是如果你對內心的焦慮、嫉妒等習以為常的話,你就不再與它同在了。好比你住在河邊,只需要幾天的時間,你就聽不見水聲了;又好比你在房中懸掛一幅畫,每天進出都會看到它,一周以後,你就熟視無睹了。你對高山、河谷、樹林也是一樣;你對家庭、丈夫、妻子也是一樣。當你與嫉妒、焦慮共處時,千萬不可習以為常,也不可以認命,你該像照料一棵新栽的樹苗一般地照顧它,使它避開烈陽或是暴風的蹂躪。你必須照顧它,既不譴責也不辯護,漸漸地你會喜愛上它。我並不是要你喜歡嫉妒或焦慮,而只是要你細心照料它。

    如果你認清自己是如此乏味,充滿嫉妒、恐懼,自以為情感豐富,實則相當無情,又這麼容易受到傷害,容易得意也容易感到無聊......我們能夠與這樣的自我相處嗎?我們能不能既不接受它,也不排斥它;既不消沉,也不得意,而只是如實地觀照。

    現在讓我們問自己一個更進一步的問題:這種自由、孤獨、與真實的自我和平共處的境界,是否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逐漸達到?很顯然不是的,你一加入時間的因素,你就愈來愈成為它的奴隸,你無法慢慢地變得自由,因為它根本與時間無關。

    其次的問題是:你能意識到那種自由嗎?如果你說:「我自由了!」那麼,你就還沒有自由。好比人們常說:「我很快樂」,他指的其實是過去對快樂的記憶。自由只能自然來到,它不可能來自你的期待、要求和渴望,你也無法製造自以為是的假象。要達到這種境界,你的心智必須學會觀照生命,那是一種不受時間限制的巨大活動,因為自由是超越意識領域的。

第九章  時間與煩惱

     我實在忍不住再重複一遍那個故事:有個優秀的門徒到上帝那兒請求他傳授真理,可憐的上帝說:「我的朋友,今天這麼熱的天氣,先給我一杯水吧!」門徒就去敲附件第一家的門乞水,一位妙齡少女前來應門,於是他們一見鍾情,不久就結婚了,還生了好幾個孩子。有一天,老天開始下雨,這陣雨不停地下著,造成了洪水氾濫,淹沒了街道,沖走了房舍,門徒緊抓著他的妻子,肩上扛著他的孩子,眼看著自己也快站不住腳了,他大叫:「主啊!救救我吧!」上帝說:「我要的那杯水呢?」

    這是個很好的故事,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都在時間的範圍內思考,人是依據時間而活的,他最喜歡玩的逃亡遊戲,就是發明了「未來」。

    我們總認為自己將來會有所改變,我們內心所嚮往的和諧境界也會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地實現。事實上,時間並不會帶來任何的和諧或平安,我們必須停止這種漸進的想法。這意味著使我們平安的明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們必須在當下這一刻找到和諧。

    如果真正的危難當前,時間感就不存在了,不是嗎?我們會立刻直覺地反應。因為我們尚未看出許多問題的危急性,所以我們才發明了「時間」來克服它。時間實在是個大騙子,它絲毫不能幫我們改善自己,我們喜歡把時間的運動劃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這個界限一經劃定,我們就永遠處在衝突中了。

    學習必須依賴時間嗎?數千年來,我們除了相互仇殺以外,還沒有學會更好的生活方式。我們一手促成了這種恐怖而毫無意義的生活,如果要改善它,我們就必須瞭解時間這個重要的問題。

    首先我們應該瞭解,惟有上一章所描述的那種天真無邪、永遠清新的心智,才能看出時間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每天面對一大堆令人困擾的問題,時常迷失於其中。那麼當一個人在森林中發現自己迷路時,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他會停下來,不是嗎?他會停下來,看看四周的狀況再做打算。可是現實生活裡,我們愈覺得困惑迷失,我們就愈把自己忙得團團轉,不停地尋找、探問、強求、乞討,如果我能給你一些建議的話,第一件事就是先停止內在的一切活動。心理活動一停止,你的心就寧靜清澈下來,那時你才能真的觀察時間這個問題。

    如果我們不能全神貫注於一件事的始末,時間的問題就產生了。心不在焉的態度與外在發生的事件一結合,便形成了「問題」。如果我們的心不能全神貫注,而是支離破碎,甚至存心逃避,問題便產生了。只要我們在繼續的心不在焉,繼續把問題拖延到將來,問題永遠都會存在。

    你知不知道時間是什麼?我不是指鐘錶或日曆上的時間,而是心理上的時間,它就是觀念及行動之間的空隙。顯然,觀念的產生是為了自我保護,行動則是當下直接的表現,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它必定屬於現在。但是由於行動常帶來吉凶難卜的後果,於是我們便求助於觀念,期待它能帶給我們一些安全感。

     好好地觀察一下自己的內心,你會發現,你早已擁有是非對錯的觀念,對自己及社會也形成了某種意識形態,你就是根據那些觀念而非針對事實真相行動,因此,行動便遷就觀念,盡量符合觀念,所以才衝突不斷。觀念與行動之間形成的空隙即是時間,它自成一種領域,根深蒂固地存在於你的思想中。你一想到明天就很快樂,你的自我形象好像在時間中已經有了改善。通過觀察和慾望所形成的念頭不斷增強,於是你告訴自己:「明天我會快樂,明天我會成功,明天世界會更好。」思想就這樣創造出時間這個空隙。

    現在我們要問自己了,我們有可能停止時間感嗎?我們能不能徹底活在現在,不讓思想產生「明天」的念頭?因為時間就是悲傷,它象徵著昨天或幾千個昨天以前所失去的愛人或朋友,那記憶存在於腦海,時時勾起快感及傷痛。你不斷地回顧、期盼、希望、懊惱,思想在這重複再三的過程裡,不但延續了時間,也引發了痛苦。

     思想一旦引發時間這個空隙,痛苦便隨之而來,恐懼也在所難免。因此我們必須自問:這種空隙感能夠消除嗎?可是如果你一說「它可能消除嗎」,它就變成觀念了。當你有心去完成一件事時,你已經製造了這個空隙,而且受困其中。

    現在讓我們以死亡為例,這是令很多人困擾的問題。你知道嗎?死亡每天都和你並肩而行,可是你能徹底面對它而不把它變成一個問題嗎?要做到這點,你必須停止所有的信仰、希望和恐懼,否則你會懷著某種論斷、影像或預設的渴望來面對這個不可思議的東西,於是你又落在時間的假象中了。

    時間乃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的空隙,換言之,你這個觀察者害怕面對死亡,雖然你並不知道死亡的真相,卻早已對它抱持各式各樣的希望和理論;你相信輪迴、復活,或所謂的靈魂、超我、精神體那類超越時間的東西,然而你是否親自探索過究竟有沒有靈魂這回事?還是那只是你從傳統所繼承而來的觀念?到底有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持續不斷的,而且是超越思想的?凡是思想所能想出來的東西,都逃不出思想的範疇,因此不可能是永恆的,因為思想的領域裡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認清世上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只有如此,心智才可能自由,然後你才能真的觀察,其中才有樂趣。

    未知之事應該不至於令你恐懼才對,你既然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又有什麼好怕的?也許死亡對你只是 一個名詞,是那個名詞造成令你恐懼的意象,那麼你能不能不懷著任何死亡意象來觀察死亡?只要一有意象,念頭就跟著生起,恐懼便尾隨而來。於是你要不就將你對死亡的恐懼理想化,然後對這無法避免的結局築起防禦設施,或者你會發明一大堆信仰來解除你對死亡的恐懼,於是你和你所擁有的東西之間便有了距離。在這時空的距離之中,必定存在著恐懼、焦慮、自憐種種的衝突。那製造對死亡恐懼的念頭就會說:「讓我們拖延,讓我們逃避,離它愈遠愈好,根本別去想它。」但你偏偏就是要想它。當你說「我不要去想它」時,你其實正在想著如何躲避它。就是這種拖延逃避的心理,造成了對死亡的恐懼。

    我們把生命與死亡分開,生死之間的距離就是恐懼,而恐懼製造了間隔生死的那一段時間。我們所謂的生命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折磨、受辱、悲傷及困惑,偶爾也許會瞥見窗外那一片令人心醉的海洋,可是我們卻害怕那結束這悲慘命運的死亡。我們寧願執著於自己所熟悉的房子、傢俱、家庭、個性、工作、知識、名譽、我們的孤苦以及我們的神明,而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也不斷在自己受制的模式中痛苦地存在著。

    我們總認為生活屬於現在,死亡則是在遙遠的未來等候著我們,但是我們從不質問這種有如戰場的生活究竟算不算是生活。我們只想知道心理學的研究報告,可是我們從不探究如何生活,如何生活得愉快而美好。我們似乎已經接納現實中的痛苦與絕望,將其視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卻反而把死亡當做應該極力避免的東西。如果我們知道如何生活,死亡就和生活一樣具有非凡的意義;沒有死亡,就沒有生活可言。如果你不能時時刻刻經驗心理活動的死亡,就不可能真實地生活,這絕不是智性上的詭辯,因為如果你真的想要徹底活出嶄新美好的一天,就必須死於昨日的種種,否則你只能像機器一般運轉度日。這種像機器一般的心智,是 永遠無法瞭解「愛」和「自由」的。

     我們大多數人都害怕死亡,只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是生活。我們不知道如何去活,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死。只要我們害怕生活,我們自然也會害怕死亡。不害怕面對生活的人,也不會害怕完全失去安全感,因為他深深瞭解根本沒有所謂的安全感這回事。只要對於安全感的需求一解除,無始無終的活動就會產生,那麼生活和死亡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一個人如果能活得平安和諧,充滿了美與愛,必然不會恐懼死亡,因為愛本身即是死亡。

    如果你肯死於一切已知之事,包括你的家庭、記憶和所有的感受,那麼死亡實在是一種淨化,然後死亡就能帶給人赤子之心。只有赤子之心才可能熱情奔放,那絕不是那群相信或追問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的人能達到的。

     你必須真的死了,才能發現死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是說笑,你必須大死一番,我不是指生理上的死亡,而是從內心深處死於你一向珍惜以及深惡痛絕的事物。如果你能毫不勉強,也不討價還價地死於任何令你快慰的事物,然後你才能瞭解死亡的意義。死亡就是徹底讓心智空掉,把每天的渴望、快感以及痛苦完全空掉。死亡就是更新,一種突變,在其中,思想是完全不活動的。因為思想是過去的產物。有了死亡,就有完全嶄新的東西。從已知中解脫便是死亡,然後你才能真正地生活。

第十章  懂得愛

    一心追求安全而穩固的人際關係,必然會引發哀傷和恐懼;愈追求安全感,愈會招致不安全的感覺。有沒有任何人際關係使你感到安全過?我們大家都渴望愛與被愛的保障,但如果我們一心只想追求自己的安全感和自己特定的途徑,那算是愛嗎?我們不被人所愛,只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去愛。

    愛是什麼?這個字眼早已被世人所敗壞了,所以我一直不怎麼愛用它。每個人都在談論愛,每一份雜誌、報紙以及傳教士都不停地談著愛。我愛我的國家,我愛我的君主,我愛這些書,我愛那座山,我愛那種快感,我愛我的妻子,我愛上帝......愛是否只是一種概念?如果是的話,你當然可以培養它、滋長它、珍惜它、玩弄它、隨心所欲地扭曲它。你說你愛上帝,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你不過是愛那個你自己的臆想所投射出的影像罷了,你按照心目中神聖崇高的模樣,為自己披上了可敬的外衣,而形成了那個影像。所謂「我愛上帝」根本毫無意義,你在崇拜上帝時,不過是在崇拜自己而已,這絕不是真正的愛。

    我們不知道如何處理人間的愛,於是我們躲到抽像的理念世界中。也許,愛真的是人間苦難和困境的最終解答,那麼我們要如何才能找出愛的真諦?只下定義就算了嗎?宗教給它一種定義,社會又有自己的定義,各種的偏差和曲解比比皆是。難道崇拜某人、與某人同床共枕、交換感覺、作伴解悉,就是所謂的愛了嗎?這種極其狹隘、純屬個人取向以及完全訴諸感覺的愛,已經成為社會上公認的模式。於是宗教挺身而出,宣稱愛是超越這一切的。他們在人間的愛情中看到的只是快感、競爭、嫉妒、佔有、總想控制和干預對方的思想,瞭解了這種錯綜複雜的現象以後,他們聲稱必定還有一種神聖、美好而又純潔無染的愛存在。

    不論在世上哪一個角落,所謂的聖人都會告訴你:注視女人是件非常不好的事。他們會說:「如果你讓自己沉溺於性愛中,你就不可能接近上帝。」於是他們不顧自己的逐漸枯竭而將性愛推向一旁。禁慾好比閉上自己的雙眼、割去自己的舌頭,因為他們等於否定了大地之美。他們讓自己的心與意處在飢餓狀況,他們是脫了水的人類,他們摒棄了美,因為美與女人是分不開的。

    愛有沒有神聖與世俗之分?或人性與神性之分?還是根本只有愛而已?愛是否只能獻給一個人而無法普施眾人?如果我說「我愛你」,是否表示我不能愛其他人?愛是純屬個人的,還是與個人無關的?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家庭的或非家庭的?如果你博愛所有人類,你還能愛上某個單獨的個體嗎?愛是不是感性的?愛是不是一種情緒?愛是不是快感及慾望?上述種種問題,不正顯示我們對於愛的認識時常限於應該或不應該的觀念,並且受制於我們的文化所發展出來的模式嗎?

    如果要深入「什麼是愛」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先去除幾個世紀以來加諸其上的粉飾,拋開一切理想或是它該如何及不該如何這類觀念。常把事情劃分為該與不該,實在是最為自欺欺人的生活態度了。

     那麼,我該如何才能發現我們稱之為愛的火焰呢?我是指它本身的涵義,而不是它的表達方式。首先我會拒絕教會、社會、父母、朋友、任何人或任何書本給我的答案。我要自己去發掘它的真相。人類最大的難題就是我們早已具有千百種不同的定義,我自己也因為目前的性格偏好而陷於某種模式,因此,要想瞭解它,我是不是應該先把自己從性格及偏見中解脫出來?我既然已經發覺自己也在迷惘分裂中,仍然受慾望的操縱,我就應該對自己說:「先清除你自己的迷惑,然後你也許能從什麼不是愛之中看出它是什麼來。」

    政府說:「為了愛國,所以你要殺敵人!」那是愛嗎?宗教則說:「為了愛上帝,所以你要禁慾!」那是愛嗎?愛是種慾望嗎?別否認!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它確實是交雜著快感和慾望的,那種快感是由感官、性需求及性滿足而滋生的。我並不反對性愛,我只是想正視它的內涵。性交能使你在高潮的那一刻完全忘卻自我,可是不久你又回落到原來的混亂中,所以你才會渴望不斷重複那種沒有憂慮、沒有問題、沒有自我的境界。

    你說你愛你的妻子,那份愛其實包含了性的快感以及有人為你燒飯帶小孩的快感。你依賴她,她獻給你她的身體、情緒和鼓勵之類的安全感及幸福感。結果好景不常,她厭倦了,她跟他人跑了,她遺棄了你,毀掉了你整個情緒的平衡,你受不了這種變動,於是生出所謂的嫉妒,還摻雜著焦慮、仇恨及暴力。由此可見,你的愛不過是「只要你屬於我,我就愛你。不然,我就恨你。我能靠你來滿足我的性慾或其他需求 ,我就愛你。一旦你不能滿足我的需求,我就不喜歡你了。」由此可見,你們之間有一種對立性,只要你感到自己和她是兩個對立的生命,愛就消失了。如果你們能夠不製造這些矛盾的狀況,停止內心那些永無休止的爭執,那麼也許(只是也許而已),你會開始瞭解什麼是愛。到那時,她和你才能擁有完全的自由,但如果你想依賴她帶給你任何快樂,你就變成了她的奴隸。因此,一個人如果能真正地愛,必然享有自由,它不是從對方那裡掠奪來的,而是自然由內心生起的。

     這種隸屬於他人、心理上依賴他人滋養的狀態,時常會帶來焦慮、恐懼、嫉妒和罪惡感,只要有恐懼,就不可能有愛。被憂傷折磨的心,永遠無法體會愛。多愁善感和愛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同樣的,愛和快感、慾望也扯不上邊。

    愛不是思想的產物,因為思想是屬於過去的,它根本不可能滋生出愛來,愛是不受束縛的,也不可能陷入嫉妒之中,因為嫉妒屬於過去,而愛卻永遠屬於活生生的現在。它絕不是「我要去愛」,或「我已經愛過了」。如果你瞭解愛,你就不會再追隨任何人。愛不是臣服,當你愛的時候,根本沒有可敬或不可敬的分別。

    你知不知道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能瞭解這種沒有仇恨,沒有嫉妒,沒有憤怒,不干涉對方的思想和行為,既不譴責也不比較的境界嗎?如果你以全心、全意、全身以及整個生命去愛一個人,你會有比較嗎?當你已經為愛而徹底捨棄自己時,就不再有比較的對象了。

    愛是否包含了義務和責任?它需要使用這些字眼嗎?如果你因為責任而去做一件事,那還有愛嗎?責任之下絕沒有愛。人類所陷入的責任結構其實已經毀了自己,如果你因為責任的緣故,不得不做某件事,你就無法愛你所做的事了。愛所到之處,既無責任,也無義務可言。

    不幸的是,大部分的父母都認為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有責任,於是他們就告訴孩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應該變成什麼樣的人、不該變成什麼樣的人等。父母總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在社會上能有安穩的職位,因此,他們所謂的責任,只不過是要傳給孩子上一代所崇拜的地位和面子罷了。人一旦追逐地位和面子,就破壞了自然的平衡和秩序。父母所關切的,往往是如何造就另一個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表面上看來他們是在幫著孩子適應社會,其實是在助長世上的衝突、暴力及戰爭。你能稱之為愛和關懷嗎?

    真正的關懷就好比關心一棵植物那樣,為它澆水,認清它的需要,給它肥沃的土壤,溫柔親切地照料它。可是如果你只培養你的孩子適應社會,你就是在訓練他們如何鬥爭,那麼他們就會被社會宰割。如果你真的愛你的孩子,怎麼還會鼓勵他們加入這場人間的苦戰?

    如果你失去所愛的人,你會流淚不已,然而你的淚水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那逝去的人而流?你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別人而哭?你曾經為別人哭過嗎?你曾經為那捐軀戰場的兒子哭過嗎?如果你哭過,那些眼淚是出於自憐,還是為了亡者?如果你是為了自己而傷心,那麼眼淚就是白流了,因為你只不過是自憐罷了。但是如果你落淚,是因為你喪失疼愛了半輩子的人,那也不是真的疼愛。假設你的兄弟過世,你很容易為自己落淚,因為他已經離你而去。你落淚顯然是因為內心有很深的感觸,但不是因為罵過他而感傷,其實是因為自憐而感傷。這種自憐的心態會使你變成鐵石心腸,你會封閉自己,逐漸變得麻木而愚昧。

    如果你是為了自己而哭,這能算是愛嗎?你哭是因為你落單了,你感到孤單無助,你對自己的處境滿腹牢騷,總之是那個「你」在哭泣。如果你真能看透這些事的內情,就像你摸一棵樹、一根柱子或握一隻手那麼直接,你就不難看出悲傷是自創的,是念頭引發了時間感而造成的。三年前,我弟弟還健在,轉眼他就故去了。因為我變得更孤單、更傷心,再也沒有人能給我慰藉或陪伴我了,每念及此,難免熱淚盈眶。

    只要仔細觀察,不難看出內心的起伏過程,如果能一眼就看清它的來龍去脈,而不是一點一點地分析出來,你會在剎那間識破那個虛偽的小傢伙——我——的整個本質及結構。我的眼淚、我的家庭、我的信仰、我的宗教、一切醜惡均藏在內心深處,如果你打從心底看透它,而不是用腦子去分析,你就獲得了終止哀傷的秘訣了。

    悲傷與愛是不可能共存的,但是基督教卻把痛苦理想化,甚至將它供在十字架上朝拜,這暗示著除非你通過那扇特殊的門,否則你是永遠脫離不了痛苦的,這完全顯示了宗教組織剝削人心的伎倆。

     因此,在你問愛是什麼的時候,你也許會害怕看到真正的答案,因為它可能意味著一種徹底的劇變——它可能會毀了你的家庭。你也許會發現你根本不愛自己的妻子、丈夫或孩子。你真的愛他們嗎?你可能會決定毀掉辛苦築起的家園,從此再也不去教堂或寺廟了。

    如果你仍然想追問真相,你就會認清恐懼不是愛,依賴不是愛,嫉妒不是愛,佔有控制不是愛,責任義務不是愛,自歎自憐不是愛,不被人愛的痛苦不是愛。愛不是恨的另外一面,正如謙卑不是虛榮的反面一樣。如果你能毫不強制地,就像雨水洗去綠葉上的積塵一般除淨那些假象,也許你會突然見到那朵人們所渴望的奇葩。

     如果你尚未獲得那豐盛的愛,還沒有滿懷著愛,這世界就難逃厄運了。你的理智告訴你,人類的團結才是一切的根本,愛是惟一的途徑,可是誰來教導我們去愛?有沒有任何權威、方法、制度能告訴我們如何去愛?如果要別人告訴我們,那已經不是愛了。如果我們說「我要練習去愛,我要每天靜坐沉思,練習慈悲、溫柔,盡量努力去關心他人的需求」,這是不是意味著愛是可以鍛煉,可以用意志力達成的?每當你有意訓練自己的心去愛時,愛就從窗口溜走了。練習某種愛的技巧,也許能使你變得聰明伶俐、更加仁厚,或造就「非暴力」的人格,不過那跟愛仍然是兩回事。

    因為快感和慾望主宰著這個荒涼破碎的世界,因此,愛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沒有愛,每天的生活就失去了意義。而且,缺少了美,也就缺少了愛。美並不只是一棵美麗的樹、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幢雄偉的建築或一個漂亮的女人那種肉眼可見的東西。只有當你的心中有愛時,才會看到真正的美。沒有任何德行可以缺少愛及美這兩種因素。你很清楚,如果只是憑著意志力去改變社會、濟貧救世,結果往往會造成更多的不幸,因為缺少了愛,人心就剩下了醜惡及貧窮。反之,如果有了愛與美,不論你做什麼都是對的,都會帶來秩序與和諧。只要你知道如何去愛,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你就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現在我們就必須面對核心問題了。如果不經過修煉,不通過思想、強求、書本、老師或指導者的引領,一個人能不能像突然見到可愛的落日一般與愛相會?

    我覺得有件東西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沒有動機的熱情。那股熱情不是來自某些誓約、執著或色慾。不認識熱情為何物的人永遠無法瞭解愛,因為只有在徹底捨棄自我中,愛才能出現。

    始終在尋覓的心是無法熱情奔放的。你停止尋找它,反而可能邂逅它,這不能靠努力或經驗而達到的,只能在毫無心機的情況下,才能巧遇到它。你會發現這種愛超越了時間的範疇,屬於個人,也超乎個人,可以專一,也可以遍佈,就像一朵花的芬芳,你能聞到它,也可能毫無知覺地擦身而過,那朵花為每一個人綻放,包括那個在它面前深吸一口氣而且愉快地注視著它的人。不論人們站在花園內或花園外,對那朵花都毫無影響,它只是自然地讓所有人都能分享它的芬芳。

    愛是新鮮、活潑而充滿著生命力的,它沒有昨日,也沒有明天,更不受雜念的干擾。只有赤子之心才能認出它來,而且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是可以在這個已經失真的世界中生存的。人們總想通過犧牲、崇拜、人際關係、性生活以及種種快樂和痛苦的途徑,去尋找那不可思議的愛,然而,意念必須認清自己的真相而自然終止,才可能找得到愛。如此而得到的愛,才沒有對立、沒有衝突。

    也許你會問:「如果我找到了這份愛,那麼我的妻子、孩子、以及我的家該怎麼辦,他們的生活必須有保障啊!」你會提出這個問題,就表示你還沒有跳出過思想及意識的領域。如果你曾經跳出過一回,你就根本不會有此一問了,因為你已經知道在愛之中是沒有時間和意念的。談到這裡,你也許會覺得自己受到催眠而入迷了,如果你真的想超越思想和時間,也就是超越悲傷,你就必須先覺察:所謂的愛是屬於完全不同次元的東西。

    可是你不知道如何進入那美妙的源頭 ,那麼你該怎麼辦?如果你不知道該做什麼,你就什麼也不做。不是嗎?就是這樣,什麼都不做,然後你的心就完全寂靜了。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這表示你已經不再尋找、不再渴望、不再追求了,中心點一消失,愛就出現了。

第十一章  時空隔閡

     我們已經探討了愛的本質,我們進一步所要討論的問題,需要更深2的洞悉力和更大的覺察力。我們已經認清對大部分人而言,愛代表著慰藉和安全感,一種使他在餘生能繼續享有這份滿足感的保證。然後我這個人就出現了,並且提出了質疑:「這算是真正的愛嗎?」同時還要求你向內檢視自己。但是你實在不想去看那個令人不安的真相,你寧願和人討論靈魂的問題或是政經方面的情勢,不過如果你被逼到一角,不得不面對真相時,你會發現一向被你視為愛的東西根本就不是愛,不過是 一種相互報償、互相剝削的交易罷了。

     我說「愛是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的」,或是「自我的中心點一旦消失,愛就出現了」。這仍然是我自己尋獲的真相,對你而言是不具任何意義的。你可能引用我的話作為一種公式,事實上卻沒有什麼實際的效用。你必須親自去看清真相,要達到這點,必須先從所有的贊同、反對、譴責或辯護之中解脫出來。

    然而,「看」實在是生活中最難的一件事,「聽」也是一樣。你心中的掛慮時常會令你盲目,即使是眼前的落日美景也視若無睹。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失去和大自然的接觸,文明逐漸集中在都市裡,我們也逐漸變成了都市人。我們住在擁擠的公寓中,那狹窄的房間連天空都看不到,因此,我們已經跟自然的美感脫節了。你有沒有注意到,真正好好看過日出、日落或湖面月色的人寥寥無幾?

    人與大自然脫節之後,自然就會致力於智性方面的發展,我們閱讀各種書籍,參觀各種博物館,欣賞音樂會,在家裡看電視,做各種不同的消遣。我們還喜歡引用他人的觀點,高談闊論有關藝術的事。為什麼我們那麼重視藝術?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激發靈感?如果你直接和自然接觸,欣賞鳥兒展翅高飛,觀察天空的變幻之美,看著山坡上移動的陰影或是一張美麗的臉龐,你還會想去美術館觀賞那些圖畫嗎?也許正因為你不知道該如何去看自己的種種,你才會求助於某些迷幻藥來刺激你看得更清楚一點。

    在此不妨講個故事:有位師父每天早晨都會給門徒一番開示。某天,他步上講台,正打算開講時,一隻小鳥飛到窗台上,開始唱起歌來,唱得那麼自得其樂。唱完了以後,拍拍翅膀就飛走了,於是師父接著就 道:「早晨的開示到此結束。」

    能夠透視自己的內心,而不只是外在的人事,實在是最難的事了。我們聲稱自己看到了一棵樹、一朵花或一個人,然而我們是真的看到它們了嗎?還是我們只看到由那些詞彙所製造出來的意象罷了?換句話說,當你注視一棵樹或夜晚雲彩的變化時,你是否真真實實地看到了它們?不只是眼睛和頭腦看到了,而是完整徹底地看到了一切。

    你是否曾經不假任何聯想或既定的知識,好好凝視過一個客體,譬如一棵樹?你和樹之間是否可能沒有任何偏見、判斷和字眼——這些阻礙是你看到它之所以為它的屏障?試試看,身臨其境、全神貫注地觀察一棵樹會是一種什麼經驗?你會發現在那份強烈的感受之下 ,觀察者就消失了,只剩下了專注本身。心不在焉時才會有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區別。在專注的那一剎那,思想、方式或記憶都毫無藏身之處。這一點十分重要,應該先認識清楚,因為下面我們所要討論的東西,需要極其敏銳的觀察力。

    如果你的心能注視一棵樹、天上的星星或閃耀的河水直到完全忘我的地步,你就能體會什麼是美了。在我們真正看見的那一剎那,我們就浸淫在愛中了。平常我們都是從比較或人為的方法來認識美,這表示我們總是將美歸因於某種東西。我看到一棟我認為很美的建築物,當時我是根據我對建築的知識,加上和其他建築物的比較之下,才認為它美。但是我現在就要問自己了:有沒有一種不需要客體的美?只要那個能夠檢查、經驗和思考的觀察者存在,美就不存在了,因為那份美已經變成了觀察者所注視和評鑒的外在事物了。只有使觀察者的自我消失,沒有客體的美才會出現,那需要多麼深的覺察及探索的工夫啊!

    美存在於完全忘卻觀者與所觀之物的境界中,惟有徹底的苦修才能達到這種忘我的地步。我所指的並不是神職人員的嚴厲、制裁、戒律以及服從等的苦修,也不是指衣著、觀念、飲食和行為上的刻苦,我所說的苦修是那種完全單純而謙虛的心境,其中沒有任何對於成就的追求慾望,也沒有攀緣的階梯,只有第一步,而這第一步實在是永恆的一步(譯註:禪宗所指的第一義諦)。

    假設你獨自散步或與別人並肩而行,你們的交談這時已經告一段落,在自然的懷抱中,沒有狗吠,也沒有車聲,連鳥兒振翅的聲音都聽不見,你完全沉靜下來,週遭的一切也都沉寂無聲。在這種安寧的狀態下,觀察者不再把所見的景色詮釋為思想,當觀者與所觀之物都歸於寂靜時,那出奇的美就出現了。既無自然界,也無觀察者,那是一種完全的、徹底的空寂,這空寂就是美。如果你真的處於愛之中,還有觀察的主體存在嗎?只有當愛變成慾望和快感時,觀察者才出現。如果愛不跟慾望、快感相連,就會變得極為強烈,那也就是美,它每天都會示現出嶄新的面貌。所以我才說,美是既無昨日,也沒有明天的。

     我們心中不再存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或意象,才能直觸生活。但是,我們所有的人際關係通常都建立在思想塑造的印象之上。如果你對我早有某種印象,我對你也是如此,那麼我們自然無法看到真正的對方,所以我們的人際關係 才會出毛病。

    我說我認識你,這表示我只認識昨天的你,對目前真實的你其實是一無所知的。我所認識的只是我對你的印象罷了,其中還包括了你以前對我的誇獎或侮辱。你對我的各種反應,累積成為印象,貯存於我的記憶中,而你對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形成的。就是這種造成人際關係的印象,阻礙了我們真實的接觸。

   長久相處在一起的伴侶,彼此間必定存有很深的印象,因此阻礙了關係的發展。我們必須對真實的人際關係有所認識,才能同心協力,這種合作是無法通過形象、象徵和觀念上的意識而達成的。也只有當我們瞭解了真實的關係以後,愛才可能產生。如果我們老是憑著舊有的印象相待,愛就被捨棄了。因此,我們必須在日常生活中確實認識自己是如何形成對妻子、丈夫、鄰居、孩子、國家、領袖、政客以及上帝的印象,然後你就會發現,你所擁有的只是一大堆意象罷了。

    這些意象使你與所觀察的對象之間產生了空隙,衝突便隨著 這個空隙而滋生。我們現在要一塊兒探索的就是如何從我們所製造的空隙中解脫出來,我不是指身外的空隙,而是那個在人心內破壞真實關係的空隙。

    現在你賦予這個問題的專注力,正是你解決這個問題的能量。如果你能全神貫注於一件事情,觀察者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那股專注力,也就是最高形式的智慧。這種心智狀態顯然是完全寂靜的,而這種寂靜只有在完全專注時才會出現,它不是靠修煉得來的。這種既無觀者也無被觀者的徹底寂靜,就是最高形式的道心。這不是言辭所能描繪的,因為一化為文字,就脫離了事實本身。你必須親自去經歷、尋獲它。

    所有的問題都是息息相關的,如果你能徹底解決一個問題——不論是哪種問題——你就能輕而易舉地面對其他問題,並且加以解決。當然,我們所指的乃是心理上的問題。我們已經看出,問題都來自時間,換句話說,我們沒有全神貫注。因此,我們不但需要覺察問題的本質和結構,徹底地觀察它,還要在它一出現時,立刻加以解決,使它無法在內心生根。如果你任憑一個問題拖延到下個月、明天 ,甚至幾分鐘以後,它都會扭曲你的心境。我們有沒有可能不加扭曲,立刻面對一個問題,然後從中徹底解脫,而不留下任何殘存的記憶?這些記憶就是我們時常把持的印象,我們不斷用這些印象來處理那不可思議的被我們稱為「生活」的東西,於是衝突、矛盾就產生了。生活是非常真實的,它絕不是抽像的觀念,如果你靠那些印象而活,生活一定會產生問題。

    我們有沒有可能去除時空的間隙,去除一個人和他所害怕的東西之間的隔閡?只有當這個觀察者不再延續自我感覺時才有此可能。觀察者是印象的製造者,是記憶及觀念的累積,他只是一堆抽像的概念罷了。

     當你看著天上的星星時,是你這個觀察者正在看星星,燦爛的星光此時在天上匯成星河,陣陣涼風吹來,你這個觀察者、經驗者、思想者卻梗在其中,你心中的痛苦、你對自我的執著製造了這個隔閡。因為你從未拋開先入為主的印象去看人及事,所以你就永遠無法瞭解你與星星之間、你與丈夫或妻子之間,以及你與朋友之間的隔閡,這也是為什麼你無法瞭解什麼是美、什麼是愛的原因。雖然你談論它,用文字描寫它,你卻從來沒有瞭解過它。只有當你忘我時,才偶爾會有短暫的體會。只要有個中心點在週遭製造時空的間隙,愛與美就無法存在;反之,如果中心點與外圍一併消失,愛就出現了。

     當你看著對面的一張臉龐時,你是從自我的中心點出發的,而這個中心點就造成了人與人的隔閡,使我們的生活變得空虛無情。愛或美是無法培養的,真理也不是你所發明的,但是如果能隨時隨地地覺察自己在做什麼,你就能透過這覺性,認識人類的快感、慾望、悲傷、孤獨和無聊的本質,然後你才會遇到「空隙」的問題。

     當你和所觀之物產生空隙時,你就知道愛不存在了。沒有了愛,不論你多麼努力想改造世界、建立社會正義,不論你如何鼓吹改進,你都只會製造痛苦,因此,一切完全看你自己了,沒有嚮導,沒有師父,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你該怎麼做,你完全孤獨地活在這個瘋狂而殘忍的世界中。

第十二章  觀察者與被觀察者

     請繼續與我同行。儘管問題愈來愈細微複雜,但是讓我們繼續探討下去。

    在我建立起對你或對任何東西的印象後,我就只能看到那個印象了,於是這個印象和持有印象之人就產生了問題。例如,我看到一位穿紅襯衫的人,我就會立刻生起喜歡或不喜歡的反應。這好惡的情緒,主要來自於我的文化、素養、社交、嗜好以及我先天和後天的性格。我一向是透過這樣的一個中心點來觀察和判斷事情的。因此,觀察者和他的所觀之物就分裂為二了。

    觀察者所覺察到的意象不只是一個而已,他可以創造出上千個意象,那麼觀察者和那些意象又有什麼根本的差別?他本身不也是另一個意像嗎?他老想在自己身上加點什麼,又減點什麼,他是一個在外界壓力及內心催迫之下,不斷衡量、比較、判斷、修正而變化無常的生命,他活在自己的知識、影響以及不斷衡量比較的意識領域中。如果你同時注視著這個觀察者(也就是你自己),你會認出他不過是一堆記憶、經驗、事件、影響、傳統和各種痛苦的組合,所有這些都是屬於過去的。因此 ,觀察者既是過去,也是現在,而明天在他的期待之下也成了他的一部分。他一半是活的,一半是死的,他就是在這種半死半活的狀態下去觀察一切的。你這個觀察者,就是從這種時間的限制中去觀察恐懼、嫉妒、爭戰和家庭,(你竟然稱這個醜陋封閉的東西為「家」?)然後想在這種情況下,解決生活所帶來的挑戰。你總是用舊有的那套來詮釋新的事物,難怪你會永遠陷入衝突而無法自拔。

     觀察者本身屬於一種意象,同時他也在觀察週遭及內心的其他各種意象。他總說「我喜歡這個意象,我要保留它」,或者「我討厭那個意象,我要除掉它」。孰不知,觀察者的本身也是由他對各種意象的反應所形成的另一套意象。我們可以這麼說:「觀察者也是一種意象,只不過他能把自己和所觀之物分開罷了。這個由許多意象所組成的觀察者認為自己是永恆不變的,於是他把自己和意象之間劃清界線,形成時間的空隙。這促成了他和那些意象之間的衝突,可是他卻一位歸咎於那些意象,於是他說:『我非除掉這些衝突不可!』這個想法一產生,卻又創造了另一個意象。」

    對於上述一切的覺知就是真正的冥想,它披露出存在的真相,也就是各式各樣的意象集合成一個意象中心,這個中心意象,就是觀察者,也是檢查者、經驗者、評估者,這個法官總想征服其他的意象,甚至想把它們一舉殲滅。其他的意象,既然是觀察者的觀念、判斷和結論的統合,而觀察者本身又是由這些其他意象所匯聚而成的,所以觀察者就是被觀察者。

    這份覺察已經披露了人心的不同狀態,也揭發了人心各種的意象,以及意象之間所形成的矛盾,同時顯示出矛盾所帶來的衝突,以及對衝突的一籌莫展,還有那些逃避它們的各種企圖。透過非常細心而謹慎的覺察,這一切真相都被揭發了!然後你才發現:原來觀察者就是被觀察之物。但是這覺察的本身,並非另一個比較高級的本體,也沒有更高的超我存在(更高的本體以及超我,不過是人類所發明出來的另一種意象而已)。就是那覺性本身揭發了「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不二」的真相。

    

    如果你問自己一個問題:那麼接受答案的那個本體是誰?那個發問的本體又是誰?如果這本體只是意識和思想的一部分,那麼它根本就不可能找出答案。你所能找到的只是覺察的狀態而已。如果在這覺察的狀態中還有個本體在那裡說「我必須覺察,我必須練習這種覺察力」,你就又開始製造另一個意象了。

    覺察到觀者與被觀者不二,並不意味著一定要與那被觀者認同。我們相當容易將自己與某些東西認同,例如家庭、丈夫或妻子以及國家等,因而招來極大的痛苦以及無止境的戰爭。我們此刻所探索的,乃是另一種境界,我們不該在口頭上,而應該從內心深處,從存在的根本去瞭解它。據說中國古代有一位藝術家,他在畫一棵樹之前,一定要坐在那棵樹前看上好幾回、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不論多久,總要看到他自己變成那棵樹為止。他並不是在和那棵樹認同,因為他就是那棵樹了。這表示他與那棵樹之間,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已經毫無時空隔閡,沒有那個經驗的主體在那裡感受大樹的美、活動、樹陰、葉質以及色澤。他已經完全變成了那棵樹 ,在這種境界之下,他才肯提筆作畫。

    如果他尚未領悟到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不二的真理,則觀察者的任何作為不過是在製造另一個意象而又使自己身陷其中。當觀察者覺察出所謂的觀察者也不過是被觀者而已,接著又會怎麼樣(慢慢來,別急著答覆,我們現在正進入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究竟會怎麼樣?觀察者就不再有任何活動了,不是嗎?以前觀察者總是說:「我必須解決這些意象,我必須壓抑它們、改造它們。」他所有的行動都和被觀察者有關,這些行動和反應有時熱情,有時漫不經心。這種好惡的交戰,也就是「我喜歡,因此我要抓緊它;我不喜歡,因此我得除掉它」的被動反應,居然被人們視為積極的行為。但是,觀察者如果突然了悟他所應付的這種被動反應所產生的問題原來就是他自己,那麼他和那些意象之間的衝突就消失了。他,就是那個東西,無二無別。當二者對立時,他只好忙著應付它;不過一旦體會他就是那個東西,也就沒有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的,於是內在的衝突就停止了。

    如果那個東西就是你,你會怎麼辦?你既無法抗拒,也無法逃避,甚至連接受都沒有必要,因為它就在那兒。於是那個受好惡之心所驅使的反應作用,便到此結束。

    然後你會發現,你的覺知突然變得極為活潑,它不受制於任何事件或意象。從這種強烈的覺知就會產生不同品質的專注力,這種專注力就會造成全然不同的心智狀態。因為心智就是覺知的本身,它會因此而變得極度敏銳,而且有高度的智慧。

第十三章  思想的起源

    現在讓我們繼續探討思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日常生活中,思想必須十分謹慎地、合乎邏輯而穩健地運作,這確實非常重要。在另一種層次上,它卻一點價值也沒有。除非我們認清這兩種層次,否則我們就無法瞭解思想所不能觸及的那個領域。讓我們一起來試著瞭解思想和記憶的複雜結構。究竟思想是如何開始的?它又如何限制了我們的行為?對它有了全盤認識以後,也許我們會有幸巧遇那思想從未發現也無法引領我們進入的某種境界。

    思想只不過是一些觀念,它是積存在腦細胞中的記憶的一種反應。為什麼在我們的生活中,思想會變得如此重要?也許你們有很多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即使你曾經想過,你也可能會說:「那並不重要,情緒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認為我們能夠把思想與情緒視為兩件事。如果思想不支撐著感受,感受轉眼就消失了。因此,為什麼在這惱人、無聊而又恐懼的日常生活裡,思想會變得出奇的重要?不妨按照我反問自己的方式來自問一下:為什麼一個人會變成思想的奴隸?聰明而狡猾的思想一向善於組織、肇事,它發明各式各樣的東西,助長了數不盡的戰爭,帶來極大的恐懼、焦慮,它不斷製造意象,然後像隻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一樣忙得團團轉。思想一向喜歡沉溺於昨日的快感,並且設法將這快感延續到現在,甚至將來,它永遠陷於交戰、嘮叨、變化、營造、去除、增添和假設之中。

     對我們來說,各種領域的知識分子都已經清楚地將觀念表達在書上了。觀念表達得愈巧妙細緻,我們就愈加崇拜那個作者和他的書。我們永遠都在討論觀念和理想,並且相互交換意見。每個宗教都有它的教條、公式以及它特有的通往真神的斷頭台。我們探索思想的起源,其實是在質問「觀念」那個龐大領域的真正價值。我們一向把觀念和行動分開,觀念永遠屬於過去,而行動卻屬於現在,生活也是屬於現在的。只因為我們害怕面對生活,因此,陳舊的觀念才對我們變得如此重要。

    觀察自己的思想運作實在是非常有趣的事。觀察一個人如何思想,也就是看那個被我們稱為思想的反應是如何生起的。它顯然是從記憶中生起的。那麼思想有沒有一個起點?如果有的話,我們可能找出這個起點——也就是記憶的起點嗎?因為沒有記憶就沒有思想。

    我們已經認清思想如何維繫和延續昨日的快感,同時也看到了思想如何維繫快感的反面(也就是恐懼和痛苦),因此經驗者,也就是那個思想者,它本身既是快感及痛苦,同時也是助長快感及痛苦的人。思想者總是把快感及痛苦分開,他沒有認清在追逐快感的那一刻,他也正在招攬痛苦和恐懼。在人際關係中,思想又不斷在忠誠、互動,在給予支持、服務種種名目的掩飾下追逐快感。我時常懷疑人們服務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加油站也說它提供良好的服務。所謂的互動、給予和服務,這些字眼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朵亮麗可愛的花朵會不會說:「我正在幫忙、給予和服務?」而它確實是在這麼做,正因為它無心去做什麼,它才能覆蓋大地。

    思想精明狡猾,它為了自己的便利常不惜扭曲真相,它因為追逐快感而作繭自縛,它還引發了二元對立的人際關係。我們內心的暴力時常會帶給我們快感,我們另一方面卻又渴望平靜、仁慈與溫柔,這是我們的生活最常見的狀態。思想不但引發了內心的矛盾與對立,它還將數不盡的快感及痛苦的記憶累積下來,再從這些記憶中復活,就如同我已經說過的,思想只是過去的陳跡罷了。

    生活的挑戰每天都不同,它是嶄新的,如果我們仍然用過去的那套來應付新的問題,當然會格格不入,因而產生矛盾、衝突、不幸和愁苦。我們小小的腦袋,不論它胸懷大志、模仿、臣服、壓抑、昇華,甚至服用迷幻藥來擴張自我,都是處於矛盾狀態的,它必然會製造更多的衝突。

     

    喜歡思考的人必然相當物質化,因為思想即是物質。思想和地板、牆壁、電話一樣都是物質,能量在某種模式下的運作就形成了物質。只要有能量,就有物質,生命就是如此產生的。我們也許認為思想並不是物質,然而它的確是的。思想和意識形態一樣都是物質,能量形成物質,能與質是相互關聯的,失去其中一個,另一個便無法存在。兩者的和諧程度愈高,則腦細胞也愈平衡活躍。人類的思想早已設定了快感、痛苦、恐懼的反應程序,而且在這個自設的模式下運作了幾千年而無法突破。

    人的思想根本無法看出新的事實真相,也許事後會在字面上有所瞭解,但是他並沒有瞭解事實的本身。思想也絕對無法解決心理上的問題,不論它多聰明、巧妙、博學,不論它如何善用科學和電腦,如何出自衝動或需求而製造一些結構,它永遠都是陳舊的,因此,也永遠無法解決重大的問題。陳舊的腦袋無法解決生活中的重大問題。

     思想是扭曲的,因為它總是任意發明和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它能變出各種不可思議的把戲,因此,它是不可信賴的。但是,如果你能認清自己如何思想、為何思想、自己所用的詞彙、日常的行為、和他人的交談方式、對待他人的態度,甚至走路、吃飯的姿態等所有情形,那麼你的心就無法欺騙你,也沒有什麼好騙的對象了。然後心智就會一改常態,不再一味強求和征服,它會變得出奇的寧靜、柔軟、敏感和空寂。在這種境界中,就不會再有任何的自欺欺人。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你完全而徹底專注時,這個觀察者、思想者、中心點和自我感覺都會一併消失,在那份專注中,連思想也無影無蹤了。

     一個人如果想看清楚一件事,他的心必須十分寧靜,沒有任何偏見、嘮叨、對話、意象和畫面,這一切都得拋開。只有在這份寂靜中,你才能看見意念的升起,如果你仍在追尋、質問和期待答案,你就無法辦到。一旦徹底平靜下來,你就可以從存在的根源來問思想的起源到底是什麼,然後你就會開始通過這份寂靜去認清思想是如何形成的。

    你一旦覺察到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就不需要再去控制它了。我們不只在求學時,甚至可以說整個一生都消耗在控制思想上了——「這個念頭很好,我得常常想它;那個念頭不好,我必須壓抑它。」於是一個思想克服另一個思想,一種慾望征服另一種慾望,一種快感控制所有其他的快感,內心永遠爭戰不已。直到我們瞭解了思想是如何產生的,一切衝突矛盾才能停止。

     你聽到我說「思想常是陳舊的」或「時間即是悲傷」這類的話,你的思想就立刻開始加以翻譯和詮釋,但是這種翻譯和詮釋完全是建立在昨天的知識和經驗上的,因此,其必定受到昨日之你的局限。如果你只是全神貫注於這種說法,而不加以任何詮釋,你就會發現其中既沒有觀者,也沒有被觀者;既無思想者,也無思想的存在。但是千萬別問:「哪個意念先產生?」這種聰明的思辨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你只需要觀察自己如何處在沒有任何雜念的狀態(我並不是指那種頑空無知狀態),只要思想不再從過去的記憶、經驗或知識中生起,思想者就不存在了。這並不是哲學或神秘學所探討的事物,我們是在對付一個極為具體的事實。如果你已經和我同行到目前這一刻,你就應該不再用陳腐的頭腦去面對挑戰,而能換上一種嶄新的態度了。

第十四章  昨日的重擔

    在日常生活裡,我們極少有獨處的機會,即使獨自一人,生活仍然充滿著各種外來的影響,例如知識、回憶、經驗、焦慮、哀傷、衝突等,這使得我們的心愈來愈遲鈍、麻木,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單調地活著。我們有沒有真正獨處過,還是永遠隨身扛著昨日的重擔?

     有個有趣的故事:兩名和尚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去,他們在河邊遇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哭泣。其中一位和尚走上前去問:「這位大姊,你在哭什麼?」她答道:「你有沒有看見對岸的那棟房子?我今天一大早從那邊涉水過來,沒想到河水漲了,附近又沒船,我回不去了。」和尚回答:「小問題。」於是,他就把她扛在肩上涉水走到對岸去,然後兩名和尚就繼續上路了。幾個小時以後,另一位和尚實在忍不住就問道:「師兄,你發過誓絕不碰女人的,剛才你的行為已經犯下了重戒。你碰那個女人時,是不是有一種快感?」這位和尚則答道:「我在兩個小時前就把她放下了,你現在還扛著她!不是嗎?」

    這就是我們都在做的事。我們隨時都扛著自己的重擔,怎樣也放不下。如果我們全神貫注於一個問題,並且立刻加以解決,而不是把它拖延到下一分鐘,甚至第二天,就能嘗到空寂的滋味。然而,即使我們家裡的人很多,或是坐在很擁擠的公車上,我們都能感到空寂。這份空寂暗示著清新的赤子之心。

     內心享有獨處的空間是十分重要的,因為那意味著存在的自由、行動的自由以及任意翱翔的自由。只有空寂才能滋生出良善,也只有自由才能培育出德行的花朵。我們也許享有政治的自由,但是內心裡並不自由,因為毫無空間可言。一個人的心中如果沒有廣大的空間,真實的品德就無法運作發展。惟有懂得獨處,不受外界影響,也不被修煉束縛,才能巧遇嶄新的真相。

    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只有內心平靜時才能保持清明,東方的止觀禪定就是為了成就這樣的心智狀態。控制念頭或持咒不外是為了使內心安靜下來,然後才能看清楚問題所在,可是除非一個人事先奠定好基礎,能從恐懼、悲傷、焦慮及種種自設的陷阱中擺脫出來,否則我看不出他如何能使內心安靜下來。這是最難表達的一種境界,我們之間要想溝通,你不只應該聽懂我所用的每個字句,同時還要在每個當下的那一刻全神貫注,雙方才能在同一層次上交會。如果你只是按照自己既有的知識、喜歡或意見去詮釋我所說的話,或是很費力地想理解這一切,我們的溝通便無法形成。

    一個人如果總想獲取或達成一些什麼,這種拚命奮鬥的態度,對我來說就是人生最大的絆腳石。我們的教育從小就訓練我們去爭取成功,我們的腦細胞也跟著製造出成功的模式,來取得肉體上的安全感,然而成就並不能帶給我們心理上的安全感。在我們所有的人際關係、態度和行為中,我們都需要安全感,但是我們已經認清,根本就沒有安全感這種東西存在。因為從心理的角度來看,沒有一件事情是永恆不變的,因此,沒有任何關係能帶給人安全感。如果你能看透這點,生活態度就會完全改變。當然,我們都需要房子、食物這些外在的保障,可是心理上對安全感的執著,反而使你無法享受到所擁有的外在保障。

    空寂是超越意識限制的必要條件,但是怎樣才能使那終日為自己忙碌的心安靜下來呢?也許我們能訓練它、控制它、塑造它,但是這些磨練會使心智逐漸遲鈍,卻無法使它安靜下來。因此,刻意想要達到無念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愈勉強,你的心就愈狹隘、停滯。任何控制或壓抑,帶給人的只有衝突,因此,外在的控制或修煉絕不是真正的辦法,而毫無節制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價值。

     我們的生活不斷接受社會、家庭、自己的痛苦、經驗、意識形態與既定模式的鍛煉,然而這些鍛煉是最具有破壞性的。真正的鍛煉之中絕對不能有控制、壓迫或任何形式的恐懼。那麼這種鍛煉要如何進行呢?絕不是先有鍛煉而後有自由,自由應該放在起點,而非終點。真正的自由乃是從鍛煉的強制中解脫出來,能認識這份自由便是極深的修煉。學習的本身就是修煉,而修煉這個字的根本意思就是學習研究,所以學習研究的本身就能帶來清晰的思想。要瞭解控制、壓迫和放縱的本質與結構,必須全神貫注地學習研究。你在學習研究的過程中,不必強加任何鍛煉,因為學習研究的行動就能帶來毫無強制的鍛煉。

     在抵制所有的權威,如宗教組織、傳統和經驗以前,必須先看清楚為什麼我們會服從它們。好好地研究一下那種心境。要想研究它,我們不能一邊接受權威,一邊又想研究它,這是不可能的。要想認清我們心中有關權威的整個心理結構,就必須先有自由。當我們在研究時,我們就已經放下這整個心理結構了,當我們確實放下時,這個放下的本身就是使我們從權威中解脫的智慧。放下一切被視為有價值的外在訓練、領導、理想等,就是真正的學習研究。這種學習研究的 本身,不只是修煉,同時還放下了修煉,於是放下就變成了建設性的行為,因此,我們是在放下所有那些我們認為可以帶來靜心效果的東西。

    我們現在已經認清控制不能導向靜心。專注於某一個客體,完全沉迷於其中,也不能使一個人的心真正安靜。好比給小孩一個有趣的玩具,只能使小孩安靜一段時間,但是你一拿走那個玩具,他又開始淘氣了。我們都沉迷在自己的玩具裡,自認為內心很平靜,即使一個專心獻身於科學或文學活動的人,也只不過是暫時沉醉在自己的玩具中,而並未擁有真實的寧靜。

     我們所熟知的只有一種形式的寂靜,就是當心中的嘮叨和念頭停止的那一刻,但是那並非真正的空寂。空寂就像美與愛一樣,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境界。它不是念頭止息以後的產物,也不是當腦細胞看透所有的心理結構以後所說的:「看在老天的份上,你給我靜一靜吧!」然後製造出來的安靜。空寂也不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合一時的專注狀態,雖然在這種狀態中已經沒有內心的衝突,不過那仍然不是空寂。

   你是否在等著我為你形容空寂的真相,好加以比較、詮釋,然後帶回家埋起來?然而空寂是無法形容的,能形容的都是一些已知之事。你必須每天都能死於一切已知的創傷、榮辱以及自製的意象和所有的經驗,如此你才能從已知中解脫。每天都大死一番,腦細胞才會變得清新、年輕而單純。但是憑著單純、清新以及溫柔、體貼,仍然無法產生愛,因為它們並不是美與空寂的本質。

    這份空寂和內心停止嘮叨的無念是迥然不同的境界,而它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起步,就像穿過一個小洞,然後才能進入那廣闊、浩瀚、無量而又超越時間的境界。但是這種境界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如果你已經全盤瞭解了意識的結構、快感、悲傷和絕望,而腦細胞也變得平靜了,也許你就能突然巧遇那沒人可以告訴你,也沒人可以毀滅的奧秘境界。這個活生生的心是寂靜的,它沒有自我的中心點,因此也不受時間的束縛。這無限的心才是惟一的真理,也是惟一的實相。

第十五章  冥想

    我們每一個人都渴望某種經驗——神秘經驗、宗教經驗、性經驗以及致富、權勢、地位和統御的經驗。等到年長以後,我們的肉體需求已經得到滿足,我們就開始要求更廣、更深和更有意義的經驗。於是,我們就用各種不同的方法來得到它。例如,擴大意識的方法——這是一門非常不簡單的技藝,有些人甚至不惜借助各種 藥物來達到它。人們從遠古以來就在玩這種把戲,嚼一片樹葉或試用最新的化學藥物,暫時把腦細胞的結構改變一下,提高敏感度,加深知覺的程度,嘗一嘗類似 實相的滋味。這種不斷渴求更多體驗的心態,充分顯示了人類內心的貧乏。我們以為可以借助這些經驗來逃避自我,卻不知道這些經驗仍然在我們的局限中。如果我們的心胸狹窄、善妒、焦躁不安,即使服用最新的迷幻藥,所見到的仍然是自己從受限的背景中投射出來的卑微想像罷了。

     我們大多數人都想要得到完全使我們滿意、永恆不變而又不受意念毀壞的經驗。在追求經驗的背後,就是對於滿足感的需求,這份需求於是決定了經驗的走向。因此,我們不只認清了滿足感這檔事,而且還認清了被經驗的事物。強烈的滿足必定帶來強烈的快感,這種經驗愈久、愈深、愈廣,快感也就愈大。快感支配著我們所期望的經驗形式,於是快感就成了我們衡量經驗的尺度。然而,任何可以衡量的東西,必定落在思想的限制中,因此遲早會導入幻境。你可能在幻覺中享受一段美好時光,你也難免在自己的局限中看到一些幻象,例如基督、佛陀或任何你所信仰的對象,信得愈誠,那信心所投射出來的幻覺就愈為清晰,這些都不過是你自己內在的需求和衝動的向外投射。

    如果你有意探討真理這類的根本問題,卻仍然用快感作為衡量取捨的標準,那麼你就已經預先為那經驗設了限,所以這種方式是行不通的。

     所謂的經驗究竟是什麼?經驗中可有任何嶄新而富有原創性的東西?經驗只是一堆向挑戰反應的記憶,它只能按照自己過去的背景來反應。你愈善於詮釋經驗,你的反應就愈多,因此,你不僅應該質問別人的經驗,更應該反觀自己的經驗。如果你不能認清一個經驗,它就根本不能算是經驗,所有的經驗必定是已經經歷過的東西,否則你不會認出它來。你經常在舊有背景的局限之下,去認識一個經驗的好壞、美醜或神聖與否,因此,凡是認得出來的經驗,必然是陳舊的。

     如果我們想要經歷實相或真相,我們都會想要的,不是嗎?想要經驗它必須先認識它,我們一旦認出它,就表示我們早已從心中投射了一個假象,所以它仍然是思想及時間的產物,不是真相。凡是思想所能想出來的實相,絕不可能是真的實相,我們是不可能認出一種「全新」的經驗的,所認出來的也只是我們本來已經知道的事,因此,即便我們聲稱自己得到了一種嶄新的經驗,其實它一點都不新了。通過各種不同的迷幻藥來造成意識的擴張,尋求更進一步的經驗,結果這經驗仍然是在意識領域之內,因此,還是受到了限制。

    我們已經發現了一項基本事實,那就是——一個不停地尋求和渴求更深更廣的經驗的心,就是膚淺而遲鈍的,因為它其實永遠活在自己的記憶裡。

     如果我們沒有絲毫的經驗,我們會怎麼樣?我們一向是靠著經驗、挑戰來振奮自己的,所以如果我們內心沒有種種的衝突、變化和不安,我們大概早就昏昏入睡了,因此,挑戰對我們來說是必要的。我們常以為沒有挑戰,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呆板而沉重,所以我們仰賴著挑戰、經驗所帶來的強烈刺激來磨練我們的心智。其實通過這種挑戰和經驗使我們清醒的做法,絲毫不能令我們清醒,反而會使我們遲鈍。現在我就要問自己了:我能不能不靠任何挑戰或經驗的刺激來保持徹底的清醒,而不只是喚醒存在的邊緣地帶而已?這覺醒意味著肉體上和心理上的極度敏感,也意味著我必須放下所有的需求,因為當我有了需求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落入經驗了。只有深入觀察自己,瞭解內在需求的所有本質,才能從需求及滿足感中解脫出來。

     需求產生於二元對立,「我不快樂,但是我必須快樂」。這種「我必須快樂」的需求就是不快樂。當一個人勉力行善時,在那種善行中已經影射出它的反面,也就是邪惡了。任何的肯定之中,同時也包含了它的反面,所以當你努力克服某件事情時,反而是在助長它的威力。渴望經歷真理或實相,正顯示出你不滿意目前狀況的心態,因此,需求必定製造所需之物的反面,而反面之中都是早已經歷過的事物。總之,一個人如果不能從無止境的需求中解脫出來,必定迷失在二元對立的窄巷中。你必須徹底認清自己,然後才能停止所有的追尋。

    這樣的心自然不會再追求任何經驗了,它不再追求挑戰,也不再認得挑戰,它不再說「我在昏睡中」或「我十分清醒」,它完全處於本然中。只有那種膚淺、狹隘、困頓和受制的心,才會刻意尋求更高的境界。我們有沒有可能停止所有的追尋和比較,而自在地存活於這個世界?當然可能,只是每個人必須親自去發現而已。

     深入這個問題的真相,就是默觀冥想。可惜這個名詞在東方和西方都被徹底 糟蹋了。默觀冥想有各種不同的派別、方法和系統,有些系統要求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腳拇指上,看住它、看住它、看住它」。另一個系統則主張某種坐姿、調息或觀心,這些都是純然機械化的方法。還有些派別則教你一些咒語,要你不停的持咒,同時保證使你得到某種超覺的經驗。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不外是自我催眠罷了。由於復誦本身具有靜心的效果,不論你反覆念誦「阿門」或「唵」,甚至「可口可樂」都行,你都會有些感受的。這個稱為真言瑜伽的方法,已經在印度盛行上千年了,可以說人人皆知。反覆持咒的確能使人的內心平靜柔軟,除此之外,你仍然有個瑣碎而卑劣的心。你不妨從自己的院子裡撿一塊木頭回來,供在壁爐上,每天獻上焚香,供奉一個月以後,你就會開始崇拜它了,一天不鮮花,你的罪惡感都會生起。

    真正的默觀冥想是無法可循的,也不是反覆誦念及模仿。冥想和專心是兩回事,一些冥想大師們最擅長的花樣,就是訓練學生們專於一念,而驅除其他所有的雜念。強迫學生學習這些把戲,實在是最愚蠢、最醜陋不過了,因為它會使你的心永遠陷入衝突中。一方面他要你固求於所專心的念頭上,另一方面,你的心偏偏喜歡跑到其他念頭上,這充分展現出你實際上對其他的事更有興趣。念頭跑來跑去並不是問題,讓自己覺察每個念頭的動向,才是關鍵所在。

     冥想需要一顆極其敏銳的心。冥想乃是對生命的全盤了悟,在其中所有支離破碎的認知都停止了。冥想不是控制思想,因為思想一旦受制,就會引發內心的衝突。如果你已經瞭解我們在前面所討論的思想的生成及其結構,念頭就不會再從中干擾。這種瞭解的本身,就是修煉,也就是冥想。

     冥想就是覺察每個念頭和每個感受,絕不加以是非判斷,而只是觀察,隨著它律動,從這份覺察中你會認清思想及感受的所有活動,寂靜就會在這份覺察中出現。用意念造成的靜止是停滯的,是死的;反之,如果思想者能瞭解自己念頭的生起和本質,並瞭解為何所有的思想都是陳舊的局限,從這個中間產生的寂靜,才是真正的冥想,因為冥想者已經不在了,心也已經空了。

     如果你用一小時全神貫注地讀這本書,就是在冥想了。如果你只想摘取其中幾句話,搜取幾個觀念待會兒在想,那就不是冥想了。冥想是用所有的注意力,整體而非局部地覺察每一件事。沒有任何人能教你如何這般全神貫注。如有任何派別教你全神貫注,你都只是在對那個方法全神貫注,而不是真的全神貫注。冥想也許可以算是生活中最偉大的藝術了,沒有人可以從別人那裡學會它,它的美也就在於此。其中毫無技巧可言,因此,也就產生不了權威。如果你學著觀察自己,觀察自己走路的姿態、吃東西的方式、談話的內容、如何閒聊、憎恨、嫉妒等,如果你能覺察這所有的一切,而不加揀擇,那就是冥想了。因此,當你搭公車時、在陽光照射的樹陰下散步時,聽鳥兒歌唱,或注視著你的妻兒的臉龐時,你都可以進行冥想。

     一旦瞭解了整個覺察的過程,愛就產生了。愛不是任何方法或習慣的產物,愛也無法從思想中培養出來,只有在完全的寂靜中,連冥想者也一併消失時,愛才可能產生。心智必須先徹底瞭解自己的念頭及感受的整個活動,才可能靜得下來。要想瞭解思想和感受的整個活動,就不能在觀察時加入任何的責難。能如此觀照,就是修煉,這個修煉是流動,也是自由的,而不是臣服於某種權威。

第十六章   徹底革新

   我們在這本書中,從頭到尾所討論的,就是如何為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生活,帶來和社會的現實結構絲毫無關的徹底革新。現實社會是極恐怖的,不論是為了自衛或攻擊,它始終充滿了永無休止的爭執。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種嶄新的東西,也就是心理上的革新和突變。

    陳舊的腦袋已經無法解決人際關係的難題,陳舊的腦袋總是局限於亞洲人、歐洲人、美洲人或非洲人的框框中,因此,我們現在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可能產生腦細胞的突變?現在我們對自己已經有較深的認識,讓我們再問一下自己:一個人有可能在這殘忍無情的世界裡過正常的生活嗎?這個世界愈來愈有效率,因此也愈來愈無情了,那麼一個人有可能從他的人際關係以及他整個的思想、感受、行為和反應上徹底改造嗎?

     每天我們都看到或讀到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殘暴事件,你也許會說「我無能為力」或是「我哪有能力影響整個世界」,然而我卻認為你對這個世界可以產生極大的影響,如果你能在日常生活中停止暴力,不與人計較、爭勝,不製造任何爭端地平靜度日,一個小火苗就能造成熊熊烈火。這個世界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完全是我們所有的以自我中心的行為、偏見、仇恨和國家主義所造成的。我們說自己無能為力,就表示我們對內心的秩序也一樣無奈。我們已經造成這個世界的分裂,我們自己也活得支離破碎,我們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也將會破裂。反之,如果我們行動時,我們的覺性是徹底而完整的,我們和世界的關係也必定會產生巨大的革新。

    任何有意義的運動或影響深遠的行動,都必須從我們每一個人開始。我們自己必須先改變,必須先認清我與外在世界的關係的本質和結構。這份洞悉力就是行動,有了這份洞悉力,身為人類一員的我,就能為這個世界帶來另一種品質。這種品質,對我而言,就是道心。

    道心和信仰宗教的心是截然不同的。你不可能一邊自視為印度教徒、基督教徒或佛教徒,然後一邊同時擁有道心。因為真正有道心的人已經不再尋覓,不再把真理當實驗品。真理是不受你的喜好、痛苦所支配的,也不受印度教或其他宗教的控制。在道心中沒有任何恐懼,因此,也不需要任何信仰來支撐,它只是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

     道心之中就是空寂,它不是來自思想,而是來自覺察,它是沒有冥想者的真正冥想,這些在前文已經探討過了。在這份空寂中,充滿了沒有任何衝突的巨大能量。能量就是行動和運轉,所有的行動就是運轉,所有的行動也就是能量,所有的慾望、感受、所有的思想都是能量,甚至所有的生活和生命也都是能量。只要那股能量不受任何衝突、矛盾和摩擦的干擾,就可以變得無量、無限。只要沒有摩擦,能量就沒有疆界,也就不受任何局限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人類永遠喜歡把摩擦帶到能量中?他為什麼要在生活的運作中製造摩擦?是不是因為他仍然認為純粹污染的能量只是一種理想而已?這種能量真的存在嗎?

    我們不僅需要能量來徹底革新自己,同時也需要用它來反省、觀察和行動。只要在任何一種關係發生衝突,不論是夫妻之間、人和人之間、團體和團體之間、國家和國家之間、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之間,不論這衝突是內在的或外在的,不論它多麼細微,都是一種能量的損耗。

    只要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存在著時間的隔閡,摩擦就會產生,而能量就會因此損耗。當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合一時,兩者之間就完全沒有任何時間的縫隙,能量就會凝聚到飽和點。又因為這股能量中已經沒有任何動機,沒有自我了,它自然能找到自己行動的管道。

     我們需要極大的能量來認清自己在生活中的困惑,假設你存有「我必須認清」的決心,雖然它能激起你發現真相的生命力,但追尋往往暗示著時間感,在前文中已經討論過,這種逐漸解除心智局限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時間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論我們是年輕或年長,只有在當下這一刻才可能將人生的過程導入另一個次元。尋找和當下現實相反的東西,也不是解決之道;所有人為的鍛煉,那些通過方法、老師、哲學和傳教士而強制學來的東西,更是幼稚不堪。如果我們認清了這一點,就必須自問:我們是否可能隨時突破這個世界累積的沉重束縛,而又能不再落入另一種束縛中?也就是說,人類可能自由到心智變得完全清新、易感、活潑、強烈而又充滿覺察力嗎?這才是我們惟一的問題,除此之外,別無問題了,因為只要我們擁有這種嶄新的心智,它自然能處理任何問題。所以這是我們惟一該問自己的問題。

     可惜我們從不質疑,只希望別人告訴我們如何去做。我們的心理結構中有一樣奇怪的東西,就是喜歡聽別人的指使,這是上萬年以來洗腦的結果。我們時常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受到他人的肯定和證實,因此,當我們在問一個問題時,其實是在問自己。我所說的話並不算什麼,等你合上這本書的時候,可能已經把它們忘了,也許你還記得其中幾句話,也許你會把書中的思想和其他著作比較一番,但你就是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生活。你的生活、你自己、你的瑣碎、你的膚淺、你的殘忍、你的暴力、你的貪婪、你的野心、你每天的痛苦和無盡的哀傷.....這些才是你該瞭解的事。除了你自己以外,天上地下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你拯救出來。

    觀察你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當你隨手撿起一支筆時,當你談話時,當你出外兜風時,或在林間散步時,你是否能在一瞬間或在一個觀照之下,就單純地認出自己的真相?如果你真能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你就能認清人類的虛假、自欺和永無休止的追尋。要做到這點,你必須從骨子裡對自己誠實,只知道按自己的原則行事就是不誠實,因為你按照你認為應該的方式去行事,你就是對真正的自己不誠實。心懷理想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只要你把持任何理想、信仰或原則不放,你就根本不可能直接看清自己了。那麼,你有沒有肯能徹底拒絕一切,完全處於寂靜中,既無思想,也無恐懼,同時還能擁有不可思議的活力與熱情?

    已經不能再奮鬥力爭的心,就是道心,在這種心智狀態中,你才可能巧遇所謂的真理、實相、大樂、上帝、美或愛。這種境界是邀請不來,也追求不到的,因為人心太過於愚蠢渺小,情緒也過於粗劣,生活方式又是一團混亂,如何能邀請那浩瀚無涯哦東西駕臨你那卑微的居所、那飽受踐踏的小角落!你是無法請到它的。要想請到它,你必須先認識它,但是你根本無法認識它。不論是誰,只要他一開口說:「我知道了」,他就根本不知道。如果你說:「我找到了」,其實你還沒有找到。如果你說:「我經歷到了」,實際上你就是還未經歷到。這種聲明自己已經證悟的人,不論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敵人,他都是在剝削你。

    然後我們就要問自己有沒有可能在不等待、不尋找、不探索之際,巧遇這樣東西?就像窗子敞開時,微風自然會進來。你無法邀請微風入室,你所能做的只是把窗子打開而已。開窗不表示你在等待,一有等待之心,就會形成另一種形式的自欺。但這也不表示你必須開放自己來接受什麼,因為這又是另一種妄念。

    你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人類缺乏這樣東西?他們性交生子,溫柔相待,懂得如何在伴侶和朋友的關係中同甘共苦,為什麼就惟獨缺少了那樣東西?當你在髒亂的街道上踽踽而行時,當你搭公車時,或是在充滿著樹木、鳥獸和溪流的森林裡散步時,這個問題可曾懶洋洋地掠過你的心頭?人類已經度過幾百年的歲月,為什麼還沒有得到這朵不朽的花朵?作為人類的一員,你是這麼能幹,這麼聰明好強,你擁有這麼偉大的科技,能夠上天下海無往而不利,還能製造不可思議的電腦,為什麼就是得不到這最重要的東西?我不知道你是否問過自己,為什麼你的心總是感到如此空虛?

     如果你這樣質問自己,你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既不模稜兩可,也不精明巧辯,你的直接答覆會是什麼?你的答覆會和你提出這個問題時的熱切程度成正比。但是你既不強烈,也不急迫,這表示你根本沒有能量。能量就是熱切,這份熱切的背後是一種沒有任何需求的狂熱。缺少了這股熱切,你就無法找到任何真相。熱切是相當可怕的東西,因為你擁有了它以後,你真的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到哪裡去。

    那麼,是否又是恐懼在作祟,使你無法擁有為自己找出真相的熱力?無法找出為什麼你心中缺乏愛和缺乏狂熱?如果你肯深入反省你的內心,你就會明白原因何在;如果你能熱切地去發現為什麼你還未擁有它的原因,你就會明白它本來就在那裡。放下便是最高形式的熱情,通過徹底的放下,那個被稱為愛的東西就出現了。愛像謙卑一樣是無法培養的。當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停止以後,謙卑就出現了,可是那時你已經不知道謙卑是什麼了,那些自認謙卑的人,其實是虛榮的。同樣的,你要將你的心、你的神經、你的雙眼以及你所有的生命都投入於尋求你的生活之道,去看清自己的真相,然後加以超越,而且要從內心裡徹底拒絕你現在所過的生活。在徹底拒絕所有的醜陋和殘暴之中,另一種東西就會出現。身處在這種情況中,你仍然無法形容它,一個自認為內心寂靜而又有愛心的人,其實根本就不認識愛或寂靜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