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禪師 - 觀照的奇蹟
觀照的奇蹟
在靜坐中讓心止息片刻,心會變得清明
今天有兩個女孩和一個小男孩從村子裡來找譚蘇一起玩。他們四個人跑到我家後面的小山坡上玩要,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回來要些東西喝。我拿出最後一瓶自製的蘋果汁,給每個小孩倒滿一杯,最後那杯倒給蘇。由於她那杯是瓶底部分的果汁,所以裡面有些果泥。當她看到杯裡有小果粒,就噘著嘴不肯喝。不久,這四個小孩又跑回山坡上玩,但蘇沒有喝任何東西。
半小時後,我正在房間裡靜坐,聽見蘇在叫喚。蘇想要喝杯冷水,但她連踮著腳都構不到水龍頭。我就提醒她,餐桌上還有杯蘋果汁可以喝。她看著蘋果汁,發現裡面的果泥已經沉澱,果汁看來清澈又可口。她走到餐桌旁,兩手捧起玻璃杯。喝了半杯後,放下杯子問道:「這是另外一杯果汁嗎,和尚叔叔?」
「不是,」我回答。「這就是剛才那杯。它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現在就變得清澈又美味了。」蘇又看了一下杯子。「真的很好喝。它是不是像你一樣在靜坐呀,和尚叔叔?」我笑著拍拍她的頭說:「應該說我在靜坐時禪觀著這杯蘋果汁,才比較貼切。」
每晚蘇就寢時,我都在靜坐。我讓她和我睡在同一個房間,靠近我靜坐的地方。我們講好,當我靜坐時,她就要乖乖去睡覺,不打擾我。在那種寧靜的氛圍中,她通常在五到十分鐘內就會安然入睡。等我靜坐完畢,就替她蓋好被毯。
譚蘇是「船民」1的小孩,年紀不到四歲半,去年四月跟著父親飄洋過海抵達馬來西亞,她的母親還留在越南。當她父親輾轉來到法國時,就托我們照顧蘇幾個月,他自己則到巴黎去找工作。我教她越南字母,還有一些越南的通俗民謠。蘇非常聰明,兩個星期後,就能夠慢慢拼讀托爾斯泰(Leo Tolstoy)寫的《傻子王國》(The Kingdom of Fools),我將它從法文翻譯成越南文。
譚蘇每天晚上都看著我靜坐。我告訴她,我正在「靜坐」,但沒有解釋其中的涵義,或是為何我這麼做。每晚當她見到我洗臉,穿上僧袍,並點燃一柱香讓滿室馨香時,她就知道我馬上要開始「靜坐」了。她也明白,這是她刷牙洗臉,換好睡衣,然後安靜上床睡覺的時間。我從來不必提醒她。
毫無疑問,蘇認為那杯蘋果汁就像她的和尚叔叔一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就清澈了。「它跟你一樣在靜坐嗎?」我認為,不到四歲半的譚蘇不需任何解釋就能瞭解靜坐的意義。蘋果汁在靜止片刻後就變得澄澈:同理,如果我們在靜坐中讓心止息片刻,心也會變得清明。這份心靈的澄明讓我們身心輕安,帶給我們力量和寧靜。當我們自覺輕安舒暢,週遭環境也會變得清新。孩童喜愛親近我們,並不只是為了拿到糖果或聽故事,而是因為他們能感受到這股「清新」。
今晚有位訪客到臨。我把剩下的蘋果汁倒滿一杯,放在靜坐室的桌子上。這時蘇已經熟睡,我邀請我的朋友非常安靜地坐著,正如那桿蘋果汁。
愈急著讓自己平靜,就會變得愈加不安
我們大約坐了四十分鐘。我注意到朋友微笑地望著那杯果汁,它已經變得非常清澈了。
「而你,我的朋友,你是否也像蘋果汁一樣?即使你不如蘋果汁般沉澱得這麼徹底,但你不覺得內心少了些焦慮、急躁和困擾嗎?雖然你仍然面帶微笑,但我想,你在懷疑自己能否變得像蘋果汁般澄澈——即使我們再繼續靜坐好幾個小時。
「這杯果汁的基礎非常平穩。而你呢?你的坐姿並不是這麼自在安定。那些微小的屑粒只是依循自然的法則,靜靜地沉澱杯底,但你的思緒卻不順服這樣的律則;相反地,它們像一窩蜜蜂,興奮地到處亂竄,所以你認為自己無法像蘋果汁般沉澱。
「你告訴我,有思考和感覺能力的人不能拿來跟一杯果汁相提並論。我同意,伹我也知道,我們做得到像蘋果汁那樣,而且可以做得更好。我們不僅在端坐時能保持內心寧靜,在行走和工作中也是一樣。
「或許你並不相信我的話,因為在你努力嘗試了四十分鐘後,還是無法得到你所企求的平靜。蘇此刻正睡得香甜,她的呼吸好輕盈。我們何不再點亮另一根蠟燭,好好地秉燭夜談?
「小譚蘇毫不費力地就這樣沉睡了。你明白那些夜不成眠的時刻是什麼滋味,你愈努力嘗試反而愈睡不著。你試著強迫自己內心平靜,卻感覺到內在有股抗拒力。許多人在靜坐的初體驗中,也都感受到這股抗拒力,他們愈急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就會變得愈加不安。
禪修,就是去觀照並且隨順所有的細微之處
「越南人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受到惡魔或惡業的控制,事實上,生起這種抗拒正是由於我們獲得內心的平靜。這些努力本身變成了一種壓迫。思惟與情緒猶如河水般奔流,若想攔阻一條河的湧動,就會遭遇流水的阻力。所以,較好的方式是隨順著流勢,來引導它朝向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千萬下要企圖圍堵它奔流。
「請記住,河水必須流動,我們要順著它,必須察覺沿途加入的每條小溪,察覺自己內心生起的所有思緒、情感和感受——看它們如何生起、佇留,然後消失。
「你看見了嗎?現在這些抗拒力開始消失了。這條念頭之河仍然在流動,但不再隱身於幽黯之中。如今它在「覺知的陽光」之下奔流,要讓這太陽在我們內心永遠閃耀,清楚照見每一條細流、每塊鵝卵石,以及河流的每個轉彎處,這就是禪修。最重要的是,禪修就是去觀照並且隨順所有的細微之處。
平靜的心,不等於沒有思緒,不是感覺的漠然麻木
「在覺知的當下,雖然那條河仍然奔流不息,我們卻感到能夠自主。我們覺得身心平靜,但不是蘋果汁的那種「平靜」。處於平靜中,並非意味著我們的思緒與情感是冰封僵固的,它跟麻木的情況不同。一顆平靜的心不代表心中沒有思緒、感覺或情感,平靜的心不是麻木不仁,不是心不在焉。
顯然地,單憑思緒和情感無法單獨構成我們生命存在的全部。憤怒、憎恨、羞慚、信心、懷疑、不耐、厭惡、渴欲、悲傷和哀痛,都是我們的心:希望、抑制、直覺、本能、潛意識和無意識,也是自我的一部分。
「佛教唯識宗2對於八種心法和五十一心所有法3有詳盡的討論,你如果有時間,可以參閱相關著作,這些討論幾乎涵容了所有的心理現象。」
靜坐,不需強行壓抑內心的念頭和情感
初學靜坐的人常以為,為了創造能夠進入專注(定)和理解(慧)的狀態(即「真心」),必須壓抑內心所有的念頭和情感(即「妄心」)。他們採用種種方法,如把意念集中在某個對象或數念自己的呼吸,試圖摒除紛擾的思緒和情感。專注於某一對像或數息4都是極佳的方法,但它們不是用來壓制妄念的。
我們知道,凡有壓制必有反抗——壓制必然伴隨著反抗。真心與妄心實為一體,否定此就是否定彼,壓制此就是壓抑彼。我們的心就是我們自己,我們不能壓抑它,而必須用一種恭敬、溫柔,以及絕對非暴力的態度對待它。
既然我們連「究竟什麼是我」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分辨某一心念是妄是真,是否該壓制及壓制什麼?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覺知之光照亮我們的「自我」,讓「自我」覺悟,這樣我們就能夠直視本心。
正如花朵和葉子只是植物的一部分,波浪也只是海洋的一部分,我們的知覺、感情和思緒也是自我的一部分而已。綻放的花與綠葉是植物外觀自然的展現,而波浪是海洋呈現的自然現象,企圖壓抑或扼殺它們根本徒勞無益,而且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從旁觀察,因為它們的存在,我們就能找到它們的源頭,而這個源頭正是我們自己。
陽光即是綠葉,綠葉即是陽光
覺知的太陽源於自我最重要的部分,能讓自我獲得覺悟。它不僅照亮了所有的思緒和情感,也照亮了自身。
讓我們回到蘋果汁,靜靜地廠坐著」。念頭之河繼續在流動,而今在覺知的陽光照耀下,平靜地流動著,而我們也祥和平靜。這條念頭之河與覺知太陽之間的關係,跟真正的河流與太陽的關係並不相同。不論夜半或正午,不論濃雲蔽日或金光萬丈,密西西比河的水依然潺潺流動,一切都沒改變:但是,當覺知的太陽照耀在我們的心念之河上,我們的心就會轉化。這兒的心念之流與覺知的太陽本質是相同的。
讓我們思考一下葉子的顏色與陽光之間的關係,這兩者的本質也別無二致。在午夜時分,星光和月光只能映照出綽綽樹影:一旦陽光乍現,那葉子的綠色就會立刻顯現。四月時,樹葉之所以嫩綠欲滴,是因為陽光照射的緣故。某日,我獨自在林中靜坐,便仿擬《心經》5寫下這首詩:
陽光即是綠葉
綠葉即是陽光
陽光不異綠葉
綠葉不異陽光
一切形色亦復如是6
靜坐時出現的雙重自我,哪一個才是真我?
一旦覺知的太陽開始照耀,當下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靜坐,讓覺知的太陽更容易升起,我們得以看得更加清晰。當我們靜坐時,似乎存在著雙重自我,一個是思緒和情感的流動之河,另一個則是照耀著它們的覺知太陽。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我?到底孰真?執假?孰善?孰惡?請平靜下來吧,我的朋友。先放下你那把概念思惟的利劍,別急著將你的「自我」砍為兩半。這兩者都是自我,它們既不真,也不假:它們既真又假。
我們知道光和顏色是息息相關的,同理,自我的太陽(指覺知)和自我的河流(指思緒和情感)也沒什麼不同。跟我一起坐下來,讓你的臉上展露笑容,讓你心中的陽光閃耀。假如有必要,你可以閉上雙眼,好將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你的覺知太陽只是自我之流的一部分,不是嗎?它和所有心理現象一樣,依循著同樣的法則:生起,然後又消失無蹤。科學家用顯微鏡檢視某物時,必須讓光線照射在「被觀察的對象」上:要觀察自我也必須這麼做,讓覺知的陽光照耀「自我」。
快將理性之劍放下,別把自己砍成片段
我要你快將理性之劍放下,別把自己砍成片段。事實上,即使你想要這麼做也無能為力。你以為可以將陽光與葉子的綠色分開嗎?你不再能區分進行「觀察」與「被觀察」的自我。當覺知的太陽照耀時,思想與情感的性質就轉化了:它與觀察的心是一體的,但它們就像葉子的綠色與陽光般,依然有所區別。不要由「二元」的概念驟然擺向「一元」觀。
這個永遠安住當下的覺知太陽同時也是自身的覺照對象。當我們點亮一盞燈時,那盞燈本身也被照亮了。「我知道自己知道。」「我意識到自己在意識。」當你心想:「覺知的太陽已經在我心中熄滅。」就在這瞬間,就會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重新亮起。
別將你的心淪為戰場
在覺知之光的照耀下,觀察內心發生的各種變化。
你會發現,就連呼吸也已經改變,與這個在進行觀察的自我變得「不二」(我不想用「一」這個字)藉由覺知,你的思緒和情感也會在剎那間轉化。當你不再試圖去論斷或壓抑這些念頭,它們就會與觀察的心融合。
你可能經常覺得煩躁不安,而這份煩躁又不會自動消失。碰到這種情形時,你只要安靜坐著,隨著呼吸的韻律,面帶微笑,並讓你的覺知之光照耀著這份不安。切莫試著摧毀或論斷它,因為這份不安正是你自己。它只是生起,停留一段時間,然後就會自然地消失。
先別急著找出這種不安的源頭,不要大奮力想讓它消失,只須覺照它即可。你將會看到它一點一滴地開始變化,最後跟你這個觀照者融合成片。只要在覺知的光明中,任何的心理狀態終究會軟化順服,並獲致跟「觀察的心」同樣的狀態。
禪修,不是要跟內心的問題奮戰
在整個禪修過程中,要讓覺知的太陽不斷閃耀。就像真正的太陽能照亮每片葉子和草尖,我們內心的覺知之光也照亮每個念頭和覺受,讓我們觀照它們,覺察它們的生起、停駐和消失。在過程中不做任何論斷或評價,保持不迎不拒的態度。
很重要的是,不要將覺知視為自己的「盟友」,然後號召它來壓制「敵人」——也就是內心難以駕馭的念頭。別將你的心化為戰場,別在那兒發動一場戰爭,因為你所有的感受——歡喜、悲傷、憤怒、憎恨——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而覺知猶如一位大哥哥或大姊姊,溫和又專注,在那兒引導和照亮所有的心念。
覺知是充滿包容力與清明的狀態,是非暴力和無分別的:覺知只是在那兒密切觀察思緒和情感,而不論斷它們的好壞,或將它們畫分為不同陣營,陷入彼此的爭鬥。
好與壞兩股相對勢力常被喻為光明與黑暗,但我們假如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就會發現,當光明照耀之際,黑暗並未消失。它沒有離開,而是融人光明之中,它本身變成了光明。
剛才我邀請我的客人微笑。禪修,並不表示要跟內心的問題奮戰,禪修意味著觀照,你的微笑證明了這點,它顯示你與自身和諧相處,顯示了覺知的太陽正在你心中閃耀,而你已經掌控自己的內心狀態。因為這時候你才是真正的自己,你已經獲得某種程度的平靜,而這份內心的平靜正是吸引孩子樂於親近你的原因。
我學會在一切活動中保持覺知
我們能夠做得比一杯蘋果汁更好。我們不僅在坐著不動時,可以平靜地沉澱下來,即使是行走坐臥,或甚至是工作之際,也都能如此。當你在散步、沖一杯茶或咖啡,或洗衣時,是什麼東西阻擋內心覺知的太陽閃耀生輝?
當我初次成為慈暉寺7的學生,我學會在一切活動;中仍保持覺知——不論是在園中除草、耙取池塘邊的浮葉,或是在廚房洗碗,我都遵照讀體律師8在他那本禪修手冊《毗尼日用切要》中所教導的方法,去練習覺照。
這本小書上說,我們必須全然覺察自己所有的活動。當一個人醒來的時候,要知道自己是醒著的:在穿衣服時,要知道自己是在穿衣服:洗手時,要知道自己在洗手。讀體律師寫了一首偈頌,以便我們在洗手或穿衣時能夠誦念,好讓我們一直保持在覺知中。以下是他為我們在穿衣時背誦所作的偈:
我於穿衣際,
但願諸有情,
溫暖湧心間,
恆不失正念。
弟子的舉止,就是他禪修的境界
藉由這類偈頌的幫助,覺知的陽光就很容易照耀在我們的日常活動,以及思緒和情感上。當我年幼時,常聽見母親告訴姊姊,女孩子必須注意自己的每個舉動。我當時很慶幸自己是個男孩,不必像她那樣隨時注意自己的舉止。直到我開始習禪時,才恍然大悟,自己在行為舉止的留意要比姊姊當年還更多上千百倍。
我所專注的不僅是自己的舉止,還有思緒和情感。我的母親就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明白注重自己儀態舉止的女孩,外表會顯得更加光采動人。她的舉動毫不愚蠢、急躁或笨拙,看起來非常溫婉、柔和、優雅。其實,我母親在不知不覺間,已教導姊姊體驗禪修了。
同樣地,修習正念的人看起來也很優雅。禪師只需觀察弟子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擊鍾、打掃庭院和擺設碗筷,就能判斷他的成熟度如何;禪師能在弟子的舉止和個性中,看出他的「單修境界」。這個「境界」就是平日修習正念的成果,禪師稱之為「禪味」。
你會用多少時間喝杯茶?
禪修的秘訣在於,要對自己的存在隨時保持覺照,不論身處任何環境,讓覺知的太陽持續照耀內心生起的每一件事。在喝茶的時候,我們的心必須全然專注於喝茶本身。若我們能全神貫注,喝茶或咖啡也能成為日常生活的樂趣。
你會用多少時間喝茶?在紐約或東京的咖啡館,人們總是到店裡點杯咖啡,匆忙地喝完、付帳,然後又行色匆匆地趕路辦事。這樣頂多只花幾分鐘。通常店內會播放震耳欲聾的音樂,你一邊聽音樂,一邊看著別人匆忙吞飲咖啡,心裡則是盤算著待會兒要做什麼。這實在不能稱為喝咖啡。
你參加過茶道嗎?人們聚集在一起,花兩、三個小時喝幾杯茶。這些時間可不是花在聊天閒扯上,而是花在相聚品茗這件事而已。你或許會認為這麼做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因為這些人根本將世界大事置諸腦後,但你必須承認,這些人的確懂得如何好好地喝茶,他們瞭解與朋友品茗的樂趣。
花兩個小時喝杯茶,我同意是有些過分了。生活中還有許多其他事要做:整理花園、燒飯洗衣、清洗碗筷、裝訂書籍或寫作。或許這些事比不上喝茶或到山坡上散步來得有趣,但如果帶著完全的覺知來做這些事,就會發現它們也相當令人愉悅。即使飽餐一頓後去清洗碗筷,也是件享受的樂事。
我們所洗的每一個碗都是奇跡
我認為,只有當你不是真正在洗碗時,才會覺得洗碗是件苦差事:一旦你站在洗碗槽前,捲起袖子,將雙手浸泡在溫水中,那感覺說實在並沒那麼糟糕。我很能享受慢慢洗碗的樂趣,充分感受到每一個碗盤、水流的存在,以及雙手的律動。
我知道,若當時只是急著把碗洗好,然後可以去喝杯茶,那段時間必然會很難捱,而且不值得這樣過。這麼做會相當悲哀,因為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是奇跡。那些碗盤本身,還有我此時此刻站在這裡清洗,都是一種奇跡!
我在《正念的奇跡》這本書中曾寫到這點。我們敲響的每一記鐘聲、所寫的每首詩,以及所洗的每個碗,都是個奇跡,每件事都具有同樣珍貴的價值。
神聖與世俗的疆界已泯除
某日,當我在洗碗時,突然覺得自己的動作神聖尊貴,就如同在為新生的佛陀洗浴。這位新生的佛陀如果讀到這段話,必然會替我感到高興,絲毫不會因為被拿來跟一個碗相提並論而覺得受辱。
在覺照中的每個思惟、每個動作都是神聖的。在這片光明的領域中,神聖與世俗的疆界已泯除。我承認自己洗碗所在費的時間較長,但我時時刻刻都活在當下,而且內心十分快樂。洗碗這件事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換句話說,洗碗不僅是為了潔淨碗盤,也是為了洗碗而洗碗,讓自己在清洗碗盤時的每一刻都保持覺知。
如果我不能以愉悅的心情來洗碗,只想盡快將碗洗完,好去喝好茶,那我同樣也無法盡情快樂地享用這杯茶。雖然一杯茶在手,心裡卻仍惦記著其他事,這樣一來,這杯茶的滋味和品茗的樂趣都消失殆盡,我的心永遠都懸念於「未來」,絕不可能活在「當下」
如何培養覺知?你得自尋答案!
讓我們能夠「掙一口飯吃」的工作,同樣也能以洗碗的精神來進行。在僧團中,裝訂書本是我的主要工作。我運用一支牙刷、一個小滾軸和一塊極重的防火磚(約四、五磅重),就能每天裝訂兩百本書。
在裝訂前,我會先將書頁按順序沿著長桌四周排好:然後我繞桌而行,每走完一圈,就能收集好完整、順序正確的書頁。繞桌而行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不會走偏,所以我的腳步非常緩慢,每收集一頁紙張,都清楚覺察到每個動作:我呼吸輕緩,同時也覺察每個呼吸。當我裝幀書頁、上膠,並裝訂奸封面時,內心非常平靜。
我知道自己的速度比不上專業裝訂師傅或機器,無法生產那麼多的書,但我也明白,自己其實並不厭惡這份工作。如果你希望賺許多錢花用,就必須工作賣力且動作迅速;但是你如果只想過簡樸生活,就能輕省地工作,並活在完全的覺知中。
我認識許多年輕人寧可減少工作時間,每天大約四個小時,過著清貧的生活,好讓自己活得簡樸又快樂。這或許是解決目前社會問題的方法——降低無用物品的生產量、與失業的人分享工作,並且實踐簡樸快樂的生活。有些社團和有些人的做法已經證明這是可行之道。這讓未來充滿了希望的徵兆。
或許你會問,在洗碗、裝幀書籍,或在工廠、辦公室上班時,到底如何培養覺知?我想,你得自己去尋找答案。只要盡己所能地讓內在的覺知之光保持明亮,終會發現適合自己的方式:或者你也能嘗試別人走過的路——像是背誦讀體律師的偈頌,或是全心專注於自己的呼吸。
在每次的吸氣和吐氣、在肺部的舒張與收縮之間,都能保持覺知。當心中有念頭或感覺生起時,就讓它隨著你的呼吸自然流動。它們或許能提醒你隨順自己的呼吸,幫助你呼吸得更輕柔和緩。
綻放一抹微笑,你就安住於覺知之中了
當你專注於呼吸,就能暫時充分保持清醒。你已經又往成功邁進了一步,不是嗎?所以,何不展露微笑?這一抹微笑就證明你已經辦到了。看見你的笑容,我立即明白你正安住於覺知之中。請讓這抹微笑永遠綻放,這就是佛陀的微笑。
古往今來,曾有多少藝術家竭盡心力地想讓這朵微笑的小花展現於無數的佛陀雕像上?或許你在柬埔寨吳哥窟9眾佛的臉上見過,或是在印度西北部犍陀羅十的僧院中見過,我相信他們所雕的佛像臉上,也呈現著同樣的笑容。你能想像一個充滿憤恨的雕刻家能創造出如此脫俗的笑容嗎?
當然不可能!我認識在越南茶瞿(Tra Cu)山那位創作「大涅盤」像⑾的雕刻家。在創作此雕像的六個月期間,他每日茹素、打坐和讀經。
蒙娜麗莎的微笑是淡淡的,只是一種微笑的暗示。即便是那樣的笑容,都足以鬆弛你臉上所有的肌肉,除去內心的煩憂與塵勞。綻放輕柔的微笑就能夠滋養覺知,並有鎮靜人心的奇跡功效,讓你重拾失落的平靜。
當你獨自漫步於山坡、公園或河邊,可以依循自己的呼吸前進,面帶笑容。當你感到疲倦或煩躁時,可以平躺下來,雙臂置於兩側,全身肌肉放鬆,只保持對呼吸和微笑的覺察。這樣的放鬆方式很美妙,而且能讓身心非常舒暢。
如果你每天進行數次,將獲益良多。專注地呼吸和微笑,可以為你和週遭的人帶來快樂。縱使你花費許多錢為家人買禮物,絕比不上你的覺知、呼吸和微笑所能帶來的真正快樂,而且這些珍貴的禮物不必花費任何一分錢。
數息,可以讓你平靜且專注
如果你的心情過於煩躁不安或壓力過於沉重,而無法隨順呼吸,這時就可以運用數息的方式。第一次吸氣和吐氣時就數「一」,這期間要一直專注這個數字。在第二次呼氣和吐氣時數「二」,不要讓自己分心。依此方式一直數到「十」,然後再從「一」開始算起。
若是在這段期間你分心了,可以從「一」再重頭算起。當你整個人平靜且專注,就能夠不依賴數息而隨順呼吸。
你用鐮刀割過草嗎?我在五、六年前曾買過一把鐮刀,打算割除小木屋四周的雜草。我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找到最好的使用方法。不論是站立的姿勢、手握鐮刀的方式,還有刀鋒揮向雜草時的角度,都非常重要。
我發現,如果在揮刀時配合臂膀的動作與呼吸的規律,保持不疾不徐,覺察自己的活動,就能夠工作較長的時間。如果沒有這些條件彼此協調,那麼不到十分鐘就會感到疲倦。
某天,有位義裔的法國人來拜訪我的鄰居,我請他教我使用鐮刀。他在這方面比我在行,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同樣的姿勢和動作。令我驚訝的是,他也是讓動作與呼吸協調一致。從此以後,每當我見到鄰居在割草,我就明白他們是在修習覺知。
身體不僅是追求真理的工具,它本身就是真理
在我擁有鐮刀之前,還用過其他工具,例如十字鎬、鏟子和草耙,同樣要協調呼吸和動作。我發現,除了極費體力的工作,像是移動巨石或推動大型的手推車(這些很難讓人保持完全覺知)之外,大部分的工作如翻土、犁溝、播種,或施肥、澆水等,都能夠以放鬆和保持覺知的方式進行。
過去這幾年來,我一直避免讓自己疲乏和分心,我認為人最好別虐待自己的身體。我應該像音樂家珍惜自己的樂器般,小心地照顧自己的身體,以尊敬之心對待它。
我對自己的身體實施「非暴力」政策,因為它不僅是我們追求真理的工具,它本身就是真理:身體不僅是座聖殿,同時也是經驗豐富的哲人。我非常喜愛和尊敬自己犁田和裝訂書籍的「工具」,當我使用這些「工具」時,全神專注於呼吸上,而且發現它們跟我呼吸的律動一致。
一棵薄荷所帶來的深遠影響,與一首詩完全相同
我不知道你每天從事什麼樣的工作,但我知道,有些工作比較容易帶領人們走向覺知。例如,寫作就比較不容易保持正念。
當我寫下句號,我心裡才明白一個句子寫完了。但在書寫這個句子的過程中,比如說現在,我仍偶爾會失去覺照。因此,過去幾年來,我經常從事勞動工作而較少寫作。
有人告訴我:「種植蕃茄和萵苣或許也能通向一切真理,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具備寫故事和詩的才華,請別把你的時間浪費在體力勞動上!」
其實我並沒浪費任何時間。種一棵植物、洗碗或割草,跟寫一首詩同樣都是永恆與優美的!我無法理解為何寫詩就優於種一棵薄荷。播種帶給我的樂趣和寫詩一樣多。對我而言,一棵萵苣或薄荷的嫩芽,在時空中所帶來的深遠影響力,與一首詩完全相同。
當我在一九六四年協助創立高級佛學研究大學 (University of Advanced Buddhist Studies)時,曾犯下嚴重錯誤。那些學生都是年輕的比丘和比丘尼,只是在校園中研習書本、經文,以及鑽研各種理念。到頭來,他們除了學到一丁點的知識和拿到文憑之外,其餘一無所獲。
過去,新剃度的沙彌剛進入寺院,會馬上被領到菜園中,學習全神貫注地割草、澆水和耕種。他們閱讀的第一本書是讀體律師的偈頌,內容包括穿衣、洗手、過河、挑水、早起穿鞋,以及各種日常實務,奸讓學生們整天修習覺知。之後他們才開始研讀經論,並參與團體研討和私下請教禪師,伹仍然是研讀與實務修行並重。
如果我有機會協助創建另一所大學,我會依循傳統僧院的學習方式。那樣的僧團將會讓所有學生沐浴在覺知之中,共同吃、睡和工作,度過每天的生活,就像法國的方舟之家⑿,或是和平之鄉⒀或芳貝(Phuong Boi)禪修中心那樣。我確信,全世界各種宗教、禪修和研習中心都很相似。這也是我們辦大學的優良典範。
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一處心靈家園,讓自己有個避風港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歸屬」於某個地方,像是某個禪修中心或僧院,那裡靈秀的風光、鐘鳴,甚至建築物的式樣,都在提醒我們回歸覺知。在那些地方待上幾天或幾星期,對身心的復甦是有助益的:即使我們無法實際到那裡去,但只要想到,便打從內心裡微笑,感到平靜又快樂。
住在那兒的人們應該會散發平靜和清新的氛圍,這是安住於正念所呈現的果實。他們必然得永遠在那兒,好照顧我們的心靈,安慰和支持我們,幫助我們療愈心中的傷痛。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一處心靈家園,讓自己有個避風港,彷彿孩子受挫折時就會飛奔到母親那兒尋找撫慰和庇蔭。
一九五O年代末期,我和幾個朋友在越南中部的大樂(Dalat)森林建立芳貝禪修中心(亦名Fragrant Palm Hermitage),那是我們的靈性家園。後來有些人離開,成立了錦囊出版社、社會服務青年學校、萬行大學,以及常照(Thuong Chieu)寺,心中還是不時憶起芳貝禪修中心,讓每所新成立的機構都以自己的方式成為一座心靈家園。
許多人投入社會改革工作,亟需一處這類能提供心靈療愈的處所。當我們因戰爭的緣故無法返回芳貝禪修中心時,便避居到常照寺:而當常照寺也變得無法容身後,我們就在法國著手建立梅村禪修中心。⒁
藉由覺知,日常生活的行動都會產生新意義
我們過著極忙祿的生活,雖然不必像以往的人們從事那麼多的體力勞動,但似乎總是感到時間不夠用。有人說,他們連吃飯或呼吸的時間都沒有了,我相當能夠體會。我們該如何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能夠力挽狂瀾,讓時間放慢腳步嗎?
首先,讓我們點亮心中那把覺矢口的火炬,學習如何在喝茶、吃飯、洗碗、行住坐臥、開車、工作時,都讓自己保持覺知。我們不需被環境要得團團轉,因為我們並非只是隨波逐流的葉子或浮木。藉由覺知,日常生活的行動都會產生新意義,我們發現自己不是機器,從事的活動並非只是漫不經心的重複。整個人生、宇宙和我們自己都是一個奇跡。
當我們的心受到混亂和散逸侵擾時,可以自問:「我現在到底在做些什麼?我在浪費生命嗎?」這些問題馬上就會重新點燃覺知,讓我們專注於自己的呼吸。我們的臉上會自然展現微笑,工作的每一刻都朝氣蓬勃。 如果你想唱歌的話,請唱歌吧!真正地開懷高唱!
保有覺知,我們就是「佛陀」
有位政治學教授問我,靜坐時心裡想些什麼。我告訴他:「什麼都沒想。」我說,我只是專注於當下和眼前發生的事。
他看起來不太相信,但這是事實,當我靜坐時,幾乎完全沒有運用推理思惟能力(也就是分別意識)。我不會試圖分析事情或解決複雜的問題,例如數學難題或謎語。即使是我在參詳公案⒂時,也就只是讓它在那裡,全心關注著它,而不急著去解釋或詮釋。因為我瞭解「公案」並非一道待解的謎題。
在覺知的意義上,「參詳」並不意味著分析,而只是接續不斷的「覺察」。思考需要耗費許多能量,這些活動會令我們疲憊,但若是安住於覺醒或覺察的活動中,情況就截然不同。
我們往往以為禪修需要「大腦」不斷地運作才行,但事實並非如此。禪修者並非思考者,禪修者並不從事心智活動;相反地,禪修代表心靈處於歇息狀態。
從我們談話開始,我就未曾要求朋友運用「大腦灰質」,只是邀請他與我一起去「觀」、去「體認」。我們必須集中精神才能辦到,但不是透過分析。我們必須全神貫注,不做任何思辨或詮釋。全神貫注意味除了專注力別無其他,這是一種能將你從睡夢中帶來甦醒的載具。
假如你對自己的生氣、感覺、思考或行住坐臥等,沒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你就等於陷入昏睡。卡繆在他著名的小說《局外人》⒃裡,曾把他的叛逆主角描寫成「行屍走肉般」的男人。這就像活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缺乏覺知的光明。但是當心中的覺知之光點亮,你的生命就從睡眠中躍入覺醒。
在梵文裡,「buddh 」這個動詞即代表「醒過來」,而一個覺者就稱為佛陀(Buddha)。佛陀就是一個「永遠」處於覺醒狀態的人。我們有時能夠保有這份覺知, 所以,我們「偶爾」是佛陀。
每當覺知之光點燃,專注和理解就會自然呈現
覺知(英文為awareness,巴利文為sati,梵文為smr—ti⒄),意思就是「覺察(being consious of)」、「憶念(remembering)」或「明瞭(becoming acquainted with)」,伹我們必須在「正處於覺察……的過程」或「正處於憶念……的過程」這層「當下進行」的意義中來使用這個字。我們或許認為,覺知就是認知或全心全意,但它的意義並非僅止於此。覺知還包含專注(定,三摩地⒅)和理解(慧,般若⒆)。
定與慧的結合,既決定了覺知的強度,也是覺知的結果。每當覺知之光點燃,定(心一境性,one-pointed— ness)和慧(明見,clear—seeing)就會自然呈現。專注和理解通常用於表示覺知的結果或效用,如果要表達的是前因,可以用「止」和「觀」這兩個詞。
如果我們能夠做到「止」和「觀」,就能達到「明見」。但是,什麼東西必須止住呢?也就是忘失、散亂和煩惱等失念和不覺照的狀態必須停止。「止」並不是壓抑,而是把失念轉化為憶念,把缺乏覺照轉化為覺照。⒇
修行的目的在於看清實相
禪修,並非練習分析或推理。在修習覺知、專注(定)和理解(慧),以及止和觀時,沒有銳利的邏輯之劍用武之地。在越南,當我們煮一鍋乾玉米時,會專心顧好那盆火,等幾個鐘頭之後,玉米粒自然就鬆軟裂開。
當陽光灑落在雪地上,積雪會慢慢消融:當母雞孵蛋時,蛋殼內的胚胎會逐漸發育成形,直到小雞有足夠的能力破殼而出。這些都是描繪禪修作用的最佳寫照。
修行的目的在於看清實相(事物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心」和「心所」(21)。當我們說到心和外在世界時,立即就會掉入二元論的概念陷阱中:若使用「心」和「心所」這類字眼,就能避免概念上的分別所帶來的傷害。
禪修的作用猶如鍋子底下的那盆火、照耀雪地的陽光,或是母雞孵蛋的體熱。在這些例子中完全不用推理或分析,需要的只是耐心和持續的專注。我們能讓真理自然地顯現出來,卻無法以數學、幾何學、哲學或任何理智運作來描述。
偉大的發明經常是透過直觀而啟悟
「實相無法藉由概念來把握真理。」我不知道當初是誰先說過這句話。當我們全神貫注地進行觀察時,內心也會生起這樣的看法。概念只能將實相切割鹹零碎、毫無生命,而且看似彼此沒有關聯的小片段。
許多科學家都承認,偉大的發明經常是透過直觀而啟悟。對他們而言,理智本身並非發明的原動力,而只是扮演事後解釋和支持論證的角色。這些發現通常都發生於最出其不意的時刻,在科學家們沒有積極從事思考、分析或推理的狀態下,不經意地靈光閃現。
由於科學家持續鑽研某個問題,所以,不論日常生活的吃喝或行住坐臥,都將心力全然投注其中,深具啟發性的觀念就這樣被點亮了。
那些鎮日參公案的人也完全一樣。我們可以說「冥思」一則公案,但更精確的說法是「參」(examining)或「觀」(looking at)公案。人生面臨的所有問題、愛慾、憎恨、哀傷和痛苦等煩惱,以及生和死、色和空、有和無等想法,都能夠拿來當做「參的對象」。
在夢中能保持覺知
覺知,同時是因也是果,是專注(定)也是理解(慧),是止也是觀。只要燃亮覺知之光,我們便能專注且平靜,更能清晰地照見自己。當發電機運作時,電流的流動能夠使燈泡發亮:若持續替電池充電,能量就在電池中累積。
同樣地,當一個人不斷保持覺知,專注與理解就會累積,這即是所謂的「精進」。這時,一個人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會停止覺知,甚至睡夢中的人在自己都不知道的狀態下,仍繼續參公案。有時,睡夢中的我們仍保持覺知。當我精進修行時,甚至能在夢中看見自己保持覺知。
一個人如何能想像那無法想像的事物?
為了觀察得更清楚,科學方法經常盡量限制觀察的領域;範圍愈小,能專注的程度就愈高。可是,進入次原子粒子的領域後,科學家們發現,粒子之間其實彼此牽動,甚至受到進行觀察的科學家本身的心念所影響。
有一群理論物理學家發展出所謂的「靴帶理論」(22)。他們認為,宇宙間所有的事物和生命都是依賴其他的事物和生命而存在。我們一直相信,粒子構成「物質」,但事實上,所有粒子皆依賴其他一切粒子而存在,沒有任何粒子擁有獨立的自性——「所有粒子皆由其他粒子所組成」。
這個觀念與《華嚴經》(23)中「一切即一」的看法不謀而合。(24)
如果實相是一種相互作用,是一種「互即互入」(25)的現象,那我們如何直探實相的本質?曹洞宗(26)教導弟子只要去觀察,不做思辨也不論斷。
他們說:「一個人如何能想像那無法想像的事物?不思惟,就是禪之本質。」(27)
我喜歡越南文的rquan chieu」(觀照)一詞,因為它有光明照耀於某物而得以看清的含義——一種不沾染臆測、推論、詮釋或評價的觀察。
當陽光不斷照耀一朵蓮花時,花朵卓然綻放,蓮子就會展露。同理,透過禪觀,實相也會慢慢地呈現。在禪修中,清淨覺照的主體與客體是不可分割的。
這世間並不存在任何全然客觀的現象
在二十世紀以前的科學界,研究者與其研究對像之間總是被劃上一道界線;時至今日,除了在原子研究領域,情況通常依舊如此。一位病毒學家與他在顯微鏡下所觀察到的病毒,被視為兩個互不相干的獨立個體。(28)
禪修所抱持的態度卻截然相反。想想陽光與綠葉間的關係,當我們以覺知照耀某物,它就改變了,與覺知融合在一起。
例如,當你察覺到自己很快樂,你會說:「我知道自己是快樂的。」若是說得再深入些,你可能說:「知道我察覺到自己是快樂的這件事。」
這裡面有三層含義:快樂、察覺到快樂,以及知道這份察覺。我現在是運用這把概念的利劍來說明其中的要旨,但實際上這三個層面是一體的。
在教導覺知的《四念處經》地中,運用諸如「觀身如身」、「觀受如受」、「觀心如心」、「觀法如法」這些說法,為何要重複身、受、心、法這些字眼?有些論(30)說,重複這些字的目的在於強調它們的重要性。
其實不然,我認為重複這些字眼是為了提醒我們,不要將禪修者(能觀)與禪修的對象(所觀)割裂開來。我們必須與此對像平等無分、相融無間,就像一粒鹽融人海洋。
面對公案的態度也是如此。公案不是需要運用理智解答的問題。公案如果是別人的話,就稱不上是公案了。只有屬於我們的公案才是真的公案。
公案必須是我們的生死大事,不能與我們的日常生活脫離:公案必鬚根植於我們的骨肉之中,而我們正是滋養它的沃土。唯有如此,公案的果實和花朵才真正屬於我們『
「理解」(comprehend)一詞是由兩個拉丁字根組成:「com」(共同在一起)和「prehendere」(拿取或抓住)。理解某個事物,就表示抓住某物並與它聯繫在一起。若是僅憑表象來分析某人,而沒有同他融在一起,沒有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的立場,沒有進入他們的內心,那就永遠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們。
神學家馬丁·布伯(31)曾說,人和上帝之間並非主體與客體的關係,因為上帝不可能成為知識的對象。
二十世紀的物理學家已發現:「沒有全然客觀的現象存在:也就是說,沒有獨立於觀察者的心而存在的現象。相對地,所有主觀的現象都呈現—種客觀的事實。」(32)
註釋
1船民:乘漁船或舢板逃離越南的海上難民。越戰結束後五年期間(1975—1980),大量越南人民搭乘各種海上交通工具離開越南。西方國家就稱這些人為「Boat Peo-ple」。像
2唯識宗(Vijnanavada):又稱為法相宗,中國佛教十三宗之一。以唐代玄嚴,(600—664)為宗祖,本派主要繼承古印度瑜伽行派的學說,主張外境非有、內境非無「萬法唯識」,認為宇宙萬物全都是心識動搖所變現的影像。特別以《解深密經》和《成唯識論》為本派宗旨。
3唯識宗把字宙萬有區分為五大類,即八種「心法」、五十一種「心所有法」、十一種「色法」、二十四種「心不相應行法」、六種「無為法」,統稱「五位百法」。
八種心法:也就是八識,即眼、耳、鼻、舌、身、意、末那(末那是思量的意思,指凡夫妄起我執的根本)、阿賴耶(阿賴耶識是含藏宇宙一切色心的種子,又名種子識,是前七識的根本)。這是指因客觀境界起分別思慮的根本體。
心所有法是與心法相應的各種心理活動,共分六類(遍行、別境、善、根本煩惱、隨煩惱、不定),細分為五十一種。
4數息:又稱為「數息觀」,就是數念呼吸的吸氣和吐氣,幫助心念專注的禪修法。「數」,即數數字:「息」,指個人鼻息、氣息。修數息觀,就是將心念專注在氣息和數字上,藉以停止心念的遷流和昏合。
5《心經》:全名《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唐玄奘譯。本經系將內容龐大的《般若經》濃縮,成為表現「般若」精神的簡潔經典。全文僅二百六十字,是佛教流行最廣的經典之一。一行禪師在此是模仿《心經》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宰。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6{般若)(Prajfia),一行禪師著,出自《沙地上的足跡》(Footprmts on the Sand,SanJose:La Boi Press)。
7慈暉(Tu Hieu)寺:位於越南順化(Hue)市,創建於1843年。
8讀體(Doc The)律師(1601—1679):明末律宗干華派第二祖,後改名「月見」。明清之際,戒法淪喪,讀體律師力挽狂瀾,以身示範,改革頹墮之風。其所著《毗尼日用切要》是傳戒時必須熟讀的典藉。
9吳哥窟(Angkor Wat):東埔寨吳哥王朝的都城遺跡,是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其中的大吳哥城是由十二世紀虔信佛教的國王加亞華爾曼七世(Jayavarman vll)所建立,城中有數百座微笑佛像的雕刻。
十犍陀羅(Gandhara):位於古印度西北部,在今巴基斯坦、阿富汗境內,是古印度的佛像藝術中心之一,當地佛像呈現希臘雕像影響下的寫實風格。
⑾大涅盤(Parlnlrvana)像:指佛陀往生時側身而臥的姿勢。
⑿方舟之家(Ark Community):這是一個由忘工所組成的團體,專門收容心智障礙的人土。1964年時,由Jean Vanier在法國創立,目前已遍及世界各地,大多是由當地的教堂所支持。
⒀和平之鄉(Shanti Niketan):位於印度西孟加拉省,泰戈爾曾在此地創建「印度國際學園」(Visva-Bharati),是一所類似森林小學的學校。在這個學園裡,教育不只是知識累積,而是生活的全部,因此有一段日子只招收住宿生,師生一起生活,從早起沐浴到晚上就寢都在一起,並輪流做飯分菜。
⒁梅村禪修中心:1982年,由一行禪師在法國南部建立的寺院和禪修中心。在梅村,全年都有世界各地前來參加禪修的人士,近幾年迅速擴展,目前已發展成七個小型的聚落。
⒂公案:本義是官府中判決是非的案例。禪宗將歷代高僧的言行事跡記錄下來,作為禪修者的指示,漸漸成為一種禪修對象,或禪修者的座右銘,即稱為公案。「參公桑」的風氣倡始於唐代,至宋代大盛。基本上,公案不可用邏輯推理或一般常識來解釋,因為禪宗的基本精神就超越文字語言的思辯和束縛,所以,禪師們往往藉著公案的「非邏輯性」來觸發意識之外的深層直覺,幫助人們體證真性。」
⒃卡權(Albert Camus,1913—1960):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大師,「荒謬」為其作品的一大特色,在他的作品中,時而可見人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冷漠、疏離與對立關係。
1942年出版《局外人》(The Stranger)一書,被譽為法國文壇之星:1957年因《局外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因車禍去世。
⒄satl和smrti又譯作「念」,指內心對對象的一種記憶作用。
⒅三摩地(samadhi):又稱為三昧,也就是正定的意思,表示心意專注一境不散亂。
⒆般若(parajna):就是智慧的意思,表示明見一切事物和道理的高深智慧。
⒇在唯識的理論中,覺知包括三摩地和般若,而失念則包含散亂和不正知。散亂和不正知,以及三摩地和般若,是相對的。覺知、三摩地和般若是健全心理五大要素中的三項,失念、散亂和不正知則是使人類心理不健全的二十六種煩惱的其中三項。健全心理的五大要素應該是指「無漏五根」,也就是用來對治各種煩惱的善法根本,即信、精進、念、定和慧。其中,「念」就是覺知[正念],「定」就是三摩地[專注],而「慧」就是般若[智慧]。二十六種煩惱,是指唯識宗五十一種心所有法中的六種根本煩惱[貪、瞠、癡、慢、疑、惡見],以及由根本煩惱衍生而來的二十種隨煩惱[忿、恨、覆、惱、嫉、慳、誑、諂、害、僑、無慚、無愧、掉舉、昏沉、不信、懈怠、放逸、失念、散亂、不正知]。
(21)心所(mind-obiect):就是唯識宗所謂的「心所有法」。心所從屬於心,指與心相應的各種精神活動。
(22)靴帶理論:由物理學家邱爾所提出。該理論不承認物質的基本組成要素,徹底放棄了基本粒子的思想,而且也不承認任何基本的常數、定律和方程式,把宇宙和生命看作相關事件的動力學網絡。
(23)《華嚴經》:全名《大方廣佛華嚴經》,大乘佛教要典之一。大,即「包含」之義:方,即「軌範」之義:廣,即「周遍」之義。「大方廣」表示所證之法,「佛」為證此法理之人,「華嚴」二字就是以花(華)來莊嚴佛(佛法)的意思。《華嚴經》雖出於印度,然尚未發揮本經最高的玄旨,直至中國成立華嚴宗,才發揚其真義。
(24)可參考Fritj of Capra,《物理之道——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的類同探索》(The Tao of physics:AnExploration of the Parallels Between Modern physics and East-ern Mysticism,Boston:Shambhala New Science Library,Second Edition,1985)。
(25)互即互入:華嚴宗教義之一。意謂字宙萬象互融無礙的作用,其間保持著無限密切的關係。「互即」指一與多的關係,無一則不成多,由多必有一,一與多乃是密切不離者。「互入」即是一的作用牽動全體並給予影響,全體的作用是自一而始,故知二者具有密切不離的關係。
(26)曹洞宗:禪宗五家七宗之一,以洞山良價(807—869)為宗祖。本宗宗風以「綿密」著稱,師徒接引強調循循善誘,境界層次分明,恰如農夫下田的精神細作,所以有「曹洞農夫」的脫法,坐禪則講求默念不動。
(27)參考道元禪師(Dogen)《露珠上的月亮》(Moon in a Dewdrop),Kazuaki Tanahashi編(Berkeley:North Point,1985),第314頁。
(28)雖然在哥本哈根的量子物理詮釋(Copenhagen in terpretatmn of quantum theory)中,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是不可分割的,但大部分科學家並不採信這種說法。
1920年代在哥本哈根,一群以波爾[Niels Bohr,1885—1962)為首的物理學家,對量子理論提出詮釋,認為在原子本身就具有粒子和波這兩種特性(波粒二象性),完全依據觀察者採取不同的實驗方法,就會出現不同的結果。這就是所謂的「哥本哈根的量子物理詮釋」。
(29)《四念處經》:南傳佛教經典,內容是關於佛陀教導禪定的基本教法。四念處,又名四念住,即身念處、受念處、心念處、法念處。身念處是觀身不淨:受念處是觀受是苦:心念處是觀心無常:法念處是觀法無我。這四念處的四種觀法都是以智慧為體,以慧觀的力量,把心安住在道法上,使之正而不邪。
(30)論藏(Abhidhamma):音譯阿毘達磨,經、律、論三藏之一。也就是明示教法之意,將經典所說的要義加以分別、整理或解說,就稱為「論」;簡單地說,就是詮釋佛教經典的著作。
(31)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195):二十世紀著名猶太神學家、哲學家,與祁克果(Soren Aabye Kierkegcard,1813—1855)、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並列為存在主義思潮的鼻祖。
(32)「客觀的(obective)與主觀的(subjective)這些詞彙只用於指稱特定的事物。我們透過量子力學得知,沒有全然客觀的現象存在;也就是說,沒有獨立於觀察者的心靈而存在的現象。相對地,所有主觀的現象都呈現一種客觀的事實。BrianD.Josephson,《科學與心智》(Sciencef et conscience,Paris:Stock,1980)。